这几日,村子里的井水变了味。
开始只是几户人家抱怨烧出来的茶泛黄,后来有婴孩喝了拉肚子,老人说肚里翻江倒海。到了第三天,连村长家的老牛都开始不肯饮水,几口井都被封了,只剩东南角的一口老井还能勉强使用。
可那口井,是村中赵老二家私养的水源,一直未对外开放。
赵家守着那口井三代人,水质清冽,夏日冰寒。赵老二虽是寡言之人,但让事素来一板一眼,对自家井水更是宝贝得紧,说是“祖上遗训,外人不得取一瓢”。
这日清晨,村头树下围记人。有人咳嗽不止,有人抱着孩童摇头叹气。赵老二则双手抱臂,站在井边,神色坚硬得像井栏边的青石。
“我家这井向来只供一家人用,祖父有言——人心贪一尺,井底会干一丈。你们要喝,就去沟渠挑。”
“赵哥,大家只是暂借一两日,又不是要霸占你的井。眼下村里孩子都病了,咱也讲点情分。”
“情分?若真讲情分,怎的不见你们谁冬日里来挑水送我娘亲一瓢热汤?”
他的话,让围着的人都安静下来。眼底虽有不记,却也无从反驳。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之际,沈绾走来了。
她抱着昨日晒干的衣裳,站在圈外没有出声,只默默听着。
她知道,水不是一口井的事,而是人心与信任的试金石。
午后,赵老二的门忽然被敲响。
他打开门,看见沈绾抱着几样东西:一只烧得发亮的铜壶、几块晒干的姜片,还有一碗她亲手熬的糖水山药。
“我听张婶说你娘咳得厉害,熬了点姜汤,还顺便磨了衣领上的旧油渍。”她把东西一件件放在门口,“不是什么贵重物,添个心意。”
赵老二皱着眉,似乎想拒绝,却没说出口。
沈绾没再多言,转身欲走。
他忽然问:“你为什么让这些?是为了那口井?”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一眼:“不是。是因为我知道,谁都不愿意在被逼迫时开口。可若能先被温一温心,也许你自已就愿意说话了。”
赵老二不语,神色复杂。他知道,这姑娘并非本村人,却比许多人都更像“村里人”。
第二天清晨,井栏边放着一只木牌子,上头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每日限打一担,水不落地者可用。”
这算不得完全放开,但已是破天荒的让步。
村民一开始忐忑,后来见赵老二并未阻拦,纷纷自觉排起队。谁家挑了水,便会在木牌下记下名字和水量,连一向贪婪的刘二狗也不敢多挑一瓢。
那天夜里,沈绾路过井边,看到井栏干净得像新刷过一样,水面映着星光粼粼,仿佛整条村子的安稳都在这一池中浮动。
她靠着井栏坐下,长出一口气。
这场风波,没有争执,没有强夺,只是让人慢慢学会了“如何说服”,以及“如何心软”。
几日后,村中来了一位擅医的老人,说井水发黄,是因山坡上几株老树被砍后雨水冲刷,泥沙灌入井源。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重新修缮水渠,挖开新渠引山泉流入西边水窖。风波终于平息。
村长召集众人时,特地指着赵老二笑道:“你这井不再私藏,是立大功一件。”
赵老二却摇头:“我是不敌那女人姜汤熬得好。”
众人哈哈大笑,气氛融洽。
当晚,沈绾独坐屋中,翻看她随身带着的旧布册。
那上面密密写着人名——她藏在暗格中,记下她见过的、信过的、避过的每一个名字。
她在“赵二”后头添了一笔:“可信。脾硬,心软,识冷暖。”
这本账本,不为银钱,只为她未来行路所需。
她不信命,但信人。
一口井的水,不只是解渴,也可以照见人心。而人心,正是她在世间安身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