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一夜紧一夜。
村中的高粱早已割净,田地里只剩些干枯的草根,随风晃得人眼睛发酸。
这一晚,沈绾睡得浅。
她在村东头的偏屋里住着,窗不紧,风能从缝里钻进来。近来咳得重些的赵老二娘常在夜里咳出血,她几次半夜起来熬姜茶,村里人见了,也越发敬她三分。
但今日夜里,她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
门外是张婶,披着件厚布袄,神色慌张:“沈姑娘,小夭爹回来了。”
沈绾一下从床上坐起:“小夭的父亲?”
“是,赌鬼那个,三年前卷走赌资逃了的那个混账,现在夜里偷溜回来了,翻了张家的柜子!”
沈绾来不及多问,套上鞋子便跟张婶出了门。
张家屋里点着灯。
小夭站在墙角,整个人缩成一团,衣袖下握着一块包着铜钱的布角。她面色苍白,眼圈发红,像只被吓得不知如何逃生的小兽。
屋中还有一人,四十来岁,脸瘦得皮包骨头,嘴唇泛紫,一身破袍,衣角记是干泥。他正被村长和几位汉子围住,神情游移,辩解着。
“我只是回来看看女儿,哪知道屋里有钱……我,我没拿,就翻了一下。”
村长皱着眉,显然不信:“你当年欠了李家三两银子跑得一干二净,现在回来,不声不响就摸进屋,还敢说是探亲?”
有人忍不住破口大骂:“你当这是你家?张婶白养你闺女三年,就该让你夜里偷翻人家的柜子?”
那人低头不语,脸色苍白,脚下像是随时要跪下。
沈绾目光扫过众人,然后落在小夭身上。她缓缓走过去,蹲下身,轻声道:“他刚才有没有动你?”
小夭摇头,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抽抽噎噎地说:“我半夜醒了……看见他站在柜子边上……我喊了,他就让我别出声,说只要一点银子就走。我不肯……就拉着他……他说他是我爹……”
张婶听得心疼,抹眼角:“这小的还认那混账当爹哩。”
沈绾缓缓起身,看着那男人,道:“你真是小夭的爹?”
他抬头,眼神中有一丝说不清的情绪:“我……是的。我就是沈怀德。”
“你三年没回来,如今夜里翻箱倒柜,是为了什么?”
沈怀德低头沉默片刻,说:“欠债还不上。有人说我只要带个孩子去江口城装乞丐,每日分账给他一半,就能留条命。我想着带小夭走……她是我女儿,总归是亲骨肉。”
众人哗然,有人骂出声:“你当女儿是赎命的铜钱?”
张婶忍不住上前一巴掌抽过去:“这三年你在哪儿?她发烧烧到说胡话,是我给她熬药;她被狗咬,是赵老二背她下山抓药;她被人欺负,是沈姑娘护着。你呢?你现在回来,只为了拖她下水?”
沈怀德捂着脸,没敢吭声。
沈绾却突然说话了:“你不是想要钱?”
沈怀德怔了一下,抬头望她。
她从衣袖中取出一只包着的旧布包,里面有五枚铜钱和两枚碎银,是她从村中帮人缝补衣服攒下的。
“拿着。这是她为你偿的债。”她顿了顿,“然后走,别再回来。”
沈怀德盯着她,眼中有怒、有羞、更有一种几乎化不开的酸涩。他接过银子,手在发抖。
他走的时侯,小夭没有说话,只是在角落里,一点点地蹲着,把那块包钱的布紧紧攥在手里。
那块布,是她的旧衣袖。
那一夜,小夭没有哭。
沈绾抱着她坐在院中,看着天上亮亮的星。
“姐姐……”小夭忽然开口,“我以后不要再认那个爹了,好不好?”
沈绾轻轻应了一声:“好。”
但她心里知道,这“好”字,是要用一辈子慢慢偿的。
次日,村中议论纷纷,有人说沈绾傻,竟然给那样的混账钱;也有人说她是个外人,不懂这个村里的规矩。
但张婶却公开在村口晒布时对人说:“沈姑娘有胆有识,还护得住娃。这样的人,不是我们村的,是我们村亏了。”
赵老二也点头:“那夜她一句话都没多说,却让那混账再不敢回头了。”
沈绾坐在自已的屋里,望着炉火,手上还残留着昨夜揉皱的旧布角。
她想起小夭说“我以后不要认他了”的神情,忽然觉得心有点涩。
有些人,出生那一刻起,就注定负着一个烂摊子。
可即便如此,她仍得告诉那孩子:你可以选择不去爱那些不值得的人。
而她,也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