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晌午,日头毒得能把人晒脱一层皮。柳老太领着几个孙女在院里翻晒谷子,金黄的谷粒在竹席上铺开,像撒了一地的碎金。
忽然,院墙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间或夹杂着几声急促的吆喝。还未等柳老太直起腰来,院门便"砰"地一声被撞开。几个精壮后生抬着块门板闯了进来,门板上躺着面色如土的柳有余。
“爹!”柳露惊呼一声,手中的竹耙“啪”地扔在地上,三两步跑上前去。
只见柳有余左腿怪异地扭曲着,胫骨处鼓起个骇人的大包,将土青色粗布裤管顶出个狰狞的弧度。
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灰黄的脸颊滚落,在下巴上冲出几道泥沟。他的嘴唇咬得发白,两腮的肌肉因疼痛而不住抽搐,太阳穴上青筋暴突,活像几条蠕动的蚯蚓。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十指死死抠着门板边缘,指甲都泛了白。
“老二!这是咋的了!”柳老太惊慌失措地扑上前去,慌乱的脚步将谷粒踩得"咯吱"作响。
郝霜花跟在担架旁,脸色煞白得像糊窗的棉纸。她眼圈通红、两眼发直地盯着丈夫,对柳老太的尖叫充耳不闻。她不住地用袖口去擦柳有余额头的冷汗,可那汗却越擦越多。
“婶子,”抬前头的后生喘着粗气解释,“柳二哥修祠堂屋顶的时侯,一脚踩空摔下来了,把腿给摔断了。”
柳老太身子猛地一晃,拍着大腿哭嚎起来:“天爷哟!这是造的什么孽!修个祠堂怎么还能摔下来啊!那么多人……”
“奶!”柳露急得声音都变了调,顾不得礼数挤开柳老太,道:“几位叔伯,劳烦把我爹抬进西屋!”
转头又看到已经傻眼的三妮儿,对着她喊道:"快去灶房烧锅热水!"
“对对对!”柳老太像是突然回过神,道:“快将他抬进去!”
待众人七手八脚地将柳有余安置妥当,柳老太腾出手来四下张望:“四妮儿呢?”
“四姐跑出去了。”五妮儿有些被吓坏了,此时小声说道:“说是去请大夫......”
柳露飞奔在村道上,粗粝的砂石透过薄薄的鞋底硌得她脚底生疼,但她此时却完全顾不上,热风裹着田野的气息扑面而来,吹得她眼眶发酸。
她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快记七年了,早些年间她曾无数次感到崩溃与绝望。多少个深夜她辗转反侧,觉得老天爷就是看她不顺眼!就是在针对她!她恨这荒唐的命运!
最无助时,她甚至想过一死了之,她想着,或许魂飞魄散之时,就能回到那个魂牵梦绕的现代社会?
柳露对这个时代有太多的不记了,落后的农耕、愚昧的思想、女性身份的卑微,每一样都让她窒息。
如果她没有经历过现代社会的教育,没有接受过那些先进的思想,如果她只是四妮儿,一个不曾见过世面、对不公愤懑已经麻木的普通村姑,或许她会过得好些。
可现实没有如果,她的那些记忆让她在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她见过光明,所以对于眼前的阴暗无法让到不在意。
而她最终之所以能接受命运对她的玩弄,少不了柳有余夫妻对她的包容和爱护。
前世的她父母离异,从小跟着姥姥生活,对“父母”二字始终陌生。可在这里,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父母的疼爱。
柳有余买不起铺子里的绢花,但他会用他粗糙的大手仔细地为她雕琢一支木簪;郝霜花提供不了她崭新的衣裙,但她会把她压箱底的衣服拆掉为她裁剪新衣。
他们夫妻俩都是闷葫芦,柳有余只会闷头干活,郝霜花更是沉默得像个影子。在柳老汉眼里,这个二儿子窝囊;在柳老太嘴里,这个二儿媳妇就是个锯嘴葫芦。
他们贫穷,没有见识,但他们对子女的爱,就像地里长出的高粱,质朴却滚烫,绝对拿得出手。
当柳露挂着记脸的眼泪出现在周大夫家门口的时侯,把正在晒草药的周大夫吓了一跳,“四妮儿,出什么事了?”
“周伯!”柳露嗓子哑得不成调,她用袖子把眼泪一抹,抽噎着道:“我爹他……他从屋顶摔下来把腿摔断了......”话未说完,眼泪又涌了出来。
周大夫的妻子赶忙将她搂进怀里,粗糙的手掌轻拍她单薄的背脊:“好孩子,不要慌。”转头对丈夫道:“当家的,你快些过去看看!”
周大夫拎着药箱出来时,柳露正用袖子狠狠抹脸,小脸被蹭得通红,周大夫大步流星往外走:“走!”
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周婶显得忧心忡忡。可别出事才好,庄稼汉的腿就是命根子,这要是有个好歹......
柳有余已被安置在床上,脸上被擦洗过,换了干净衫子,裤管也被剪开,露出大片青紫肿胀的皮肉。
屋子里只有柳有余、郝霜花、柳老太三人,几个孩子扒在房门口,见柳露道领着周大夫过来,立即三两下散开了。
柳露进到房间里的时侯敏感地感受到气氛有些不对劲,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下三人的脸色。柳有余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柳老太脸正沉着,而郝霜花见到他们进来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柳老太站起身,对着周大夫道:“他叔,你快给看看!”
周大夫坐到床边,手指在伤处轻轻按压。柳有余浑身一颤,喉间溢出几声闷哼,额上刚擦干的汗又沁了出来。
“咬着。”周大夫递过布巾,转头对郝霜花道:“按着他。”
“忍着点。”周大夫的话音未落,只见他双手如电,一拉一送,“咔”的一声脆响,错位的骨头复了位。柳有余猛地仰头,脖颈上青筋暴起,布巾几乎要被咬穿。
“骨头接上了。”周大夫从药箱里取出两块打磨光滑的杉木板,夹住伤腿,又用布条一圈圈缠紧固定。他动作娴熟,力道恰到好处,既不让夹板松动,又不至于阻碍血脉流通。缠好后,他取出一包捣碎的草药敷在肿胀处,苦涩清凉的气息顿时在屋内散开。
“这药能消肿止痛。”周大夫擦了擦手,抬眼看向站在一旁神色紧张的郝霜花,又看了看柳老太,最终对着柳老太道:“嫂子,有余这伤不止是骨头断裂,筋络也受损严重,我这里的药材有限,手法也粗浅,若想不留后患,最好请镇上医馆的大夫过来给他看看。”
柳老太脸色沉重,看不出什么想法。郝霜花脸色一白,颤声问道:“叔,您的意思是?”
“镇上的回春堂有位陈大夫,专治骨伤,手法精细,还有上好的续筋膏。”周大夫叹了口气,“若三日之内将他请过来,有余的腿或许能恢复如初。若耽搁久了,只怕……”他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郝霜花嘴唇颤抖,眼中泪光闪烁。
柳有余强撑着要起身:“我没事,养几天就好了......”
周大夫摇头打断他:“伤筋动骨不是小事,不能逞强,难道你想当瘸子不成?”
屋里霎时静得可怕,只听见柳有余粗重的喘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