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梁凤箫不见了
那日护国寺见过三皇子之后,几个月间,梁凤箫时常受邀出入王府宴饮,漏夜才归。
三皇子出身高贵,母家是纯正的北雍旧氏族,外祖那一支曾出过许多部落头人,贵不可言。
这一点,在不少唯血统论的北雍人看来,不仅是杂夷出身的永王之流比不了的,就算是当朝太子,也因其母后的汉人血统而稍显逊色。
此次三皇子迎娶戎狄和亲公主,于江山社稷亦算有功,皇帝特赐王号晋以尊荣宠,晋王便一跃成了朝中赤手可热的人物。
梁凤箫素有清流之名,但明眼人都看出来他识时务,道他是为梁家开源疏流。
自我父亡故,梁重九继为工部尚书之后,梁家基本主导了大雍工程营造一业,自堤坝桥梁,到楼阁殿宇,均有梁氏子侄亲信的身影。
那日梁凤箫说的不错,我父亲冯衡骨子里是工匠,而梁重九骨子里却是官。既是官,便有混迹官场的手段,免不了结党排异,为本家代代相继的荣宠铺路。
梁凤箫如今所作所为,表面上与梁重九一脉相承,但那日我与他一同去过太康殿,我能感知到,他结交晋王背后还藏着一个纯粹的目的——推动太康殿重建。
迎接戎狄使团的一应修缮完毕后,依梁凤箫的意思,我回了梁家内院。
恰逢入秋,婆母郭氏咳喘之症猝然严重起来,我这当媳妇的,理当侍奉床前。
梁凤箫每日归来,不论多晚,总还要在书房挑灯待上许久,回房时往往我已睡下。营式房空闲一阵,不久似乎又紧了起来,但后来在忙些什么营造,他没同我说,我便也不问。
直到两个月后,他让我帮着做一副宅院的烫样,我看着图纸,才隐约明白过来,他大概是接下了晋王为迎娶公主而特建的婚府的工事。
按说工部营式房责领皇室宗亲府邸的建造之事实属平常,我本也是这样想的,但随着手中烫样雏形日显,我心底却渐渐升起一股迷雾——哪里不大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这日,我对着图纸重新整理王府大门和前厅的样景排列,大门六间,正殿两侧带耳室九间、后殿五宽间、歇山转角、重拱藻井……
我数着数着,霎时间,仿佛一缕光芒突然照射进来,拨开了那股迷雾——违制!
无论是大门和正殿间数,还是后殿的筑面,连同华丽繁复的绘画,晋王的新宅邸都接近了皇宫标准。
我惊诧不已,想着梁凤箫不该连建制都不懂,于是颤着手重又对了一遍,这回终于看出来:他不是不懂,他是太懂了,每一条都压着建制,甚而略略有超,扎实,但又不打眼,若非仔细对比,否则绝看不出来。
我怔在原地,脑中千百个念头飞转,梁凤箫想悄无声息地替晋王府抬制,借以讨好晋王,不,以梁凤箫的精明,这该是他与晋王之间的一笔交易,梁凤箫为晋王建一座远超预期的奢华的和亲王府,而晋王许诺推动太康殿的重建。
可就算梁凤箫真的技艺高超,有本事超规制建成王府而不至于落人口实,有一项却是如何也糊弄不过去的:度支怎么办
工部的度支就那么多,实打实的银钱,超规制多出来的木料铜铁等建材所需的钱款,梁凤箫要从哪里补
夏末的阳光灼在脸上隐隐有些炙人,不一刻颊边沁出一层细汗,我一瞬觉得头重脚轻,只好撑着桌案坐下来。
大雍皇帝深恨官员贪渎贿赂,查案甚严,梁凤箫他真是魔怔了么
我再坐不住了,起身往外跑去。梁凤箫不在书房,行健自然也不在,我一气跑到马房,询问之下,才说梁凤箫他们昨日便驾着马车出门了,至今未归。
我顾不得其他,慌忙差人去工部衙门找,营式房却说他昨日清晨便家去了。
无奈之下我又回到马房,马房的仆人支支吾吾,眼见着是有所隐瞒。
我牵着人到暗处,颇费了一番威逼利诱,这才告诉我,公子走时神色紧张,还吩咐了行健去京郊驿站换马驾。
换马驾那便是要出城。
我预感不祥,掩着一颗跳突突的心,强自冷静地坐在廊下思索。
家中一派安宁,公爹梁重九今晨还约了秦御史品茶,方才碰见我,颇为诧异地说:凤箫昨儿说去云峰寺禅修几日,原还以为会带着你,独自个儿去是怎么回事
云峰寺禅修,这便是他瞒着所有人轻车简从离家的借口么
我颔首一礼,微笑道:云峰寺的禅食儿媳总吃不惯,便推了不去,近来夫君为晋王府工事宵衣旰食,一个人去散散心也好。
梁重九轻轻颔首,又道:王府都是有成例可循的事宗,如此沉不住气,可见还是年纪太轻。
我一脸乖巧地笑了笑,心下暗想,您可真不了解自个儿这主意大得没边的儿子啊。
我坐在廊下发了片刻怔,终于拿定主意去京郊驿站一趟,起身正往外走时,忽被婆母郭氏身边的陈嬷嬷叫住,言说郭氏刚醒,咳得嗓子不大舒服,想喝我做的小吊梨汤。
我为免惹人怀疑,只好稳妥地应下,按捺着满心焦急去厨房熬梨汤。
费了一个时辰总算梨汤熬好,我端着进了郭氏的卧房,碰巧二妹梁书简回家来,坐在母亲榻前闲聊。
我同她见了礼,心不在焉地服侍郭氏喝汤药,一面想寻机先走,谁知心下越急,那位越是事多,几下手脚忙乱,撞翻了喝剩的梨汤,平白惹人侧目。
我懊丧地收拾起汤碗的残骸,起身端到一旁,此时忽然手上一紧,梁书简不知何时来到身旁,将那些劳什子接了过去。
她悄悄挨过来,轻若无声地道:可是兄长的事
我一惊,抬头盯着她,不等我开口,她又道:罢了,你尽管先去,这里有我。
说着,她不由分说地伸手推了我一把,佯装气恼地大声道:这点事都干不好,真不知兄长到底看中你什么。
本小姐今日回家探望母亲,可不想看见你在此碍眼……
我感激地看她一眼,回身时不忘委屈地拿帕子捂嘴,飞快地出了房门。
身后隐约传来郭氏轻斥书简的骂声,令人心中一暖,可我顾不上细品这暖意,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找到梁凤箫。
房州。
京郊驿站的人还记得那位残废的美公子,言他前日换了大马高车,是要前往房州。
我一听这地方,便知道了梁凤箫的打算。
房州地处京城以南,越淮河三百里,曾是有名的木料产地,尤其是上好的楠木、杉木,称得上质高价低。
为什么说曾是呢
因为房州是前晟皇族起源之地,汉人聚居的中心,遗老风气异常严重。因而大雍立朝后,房州大部的木商都拒绝将木材北运,有些宁愿就地烧掉,也不愿供给朝廷的人。
朝廷对此十分恼火,但房州籍汉臣有许多,在朝中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大政新立,稳之一字最是要紧。横竖产木的不止房州一处,从此便晾着它,谁都别买,它自然也就衰落了。
但我父亲为人颇一根筋,认准了房州老字号的楠木,带着我在此磨了大半年,最终和谢记、安记的掌柜混成了酒友,得了五大车的木料。
如果梁凤箫能从房州购入足量的木料,晋王府筑造所需的木材成本就会大幅缩减,这样一来,悄然抬高规制确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可梁凤箫瞒着所有人紧赶慢赶亲自到房州来,显然是进购之事不顺遂,哪一环出了纰漏。
我骑在马上,用力甩了一鞭子,脑海里这些思绪渐渐散开,眼前浮现梁凤箫淡然含愁的一张脸,心底的担忧越发浓重了,又无奈,这么拼,何苦来
一日一夜不眠不休,路上换了两匹马,终于在第二日黄昏时分进入房州界内。
大雨瓢泼。
出发前京郊驿站的伙计就说,房州连日大雨,似乎有涝灾的迹象,嘱我千万当心。
我的衣发早已湿透,牵着马去城中最大的客栈投宿,梁凤箫在食住上不大愿受委屈,我打算一家一家打听,谁想运气不错,头一家便问对了。
但掌柜说,梁凤箫早晨出去,到现在也没回来。
城外鳌江发大水,冲毁了几座桥,住店的,本地的,大多都回来躲着了,他能上哪去
外头雨声喧嚣,掌柜的嗓音瓮声瓮气,传入耳中不似真切。我怔怔地在店门前站了片刻,脚下立时攒出一滩小水泽。
我顾不上换衣裳,实际上我什么都不顾了,一头冲进雨里。
斗大的雨点砸下来,砸得脑门生疼,我不知道自己这般,到底能为梁凤箫做些什么,若求稳妥,此时我该好生在客栈等他回来,再计长远,往常那才是我的行事作风。
然而眼下,我仿佛魔怔了一般,不顾大雨滂沱,打着滑,艰难地行在泥泞山路上,我不知道房州郊外会不会有贼人劫匪,也许我会比梁凤箫更快遭遇险境,没人知道我来这,因而彼时也不会有人来救我。
平生第一次,我如一只盲目的蛾子,什么都顾不上,唯有一个迫切的念想萦绕心头:找到梁凤箫,和他待在一块儿。
我循着一点久远的回忆策马奔驰,那几家大些的木材铺,谢记、安记、应氏木寮……几乎都在城外北山那一向。
城门只开了一条缝隙,我对着守城的将士好说歹说,他们终于犹疑着放了行,临走前还不忘警告我生死勿论,死了也不与他们相干。
没有头绪,我只好用最笨的法子,循着记忆,一家一家去问。先是最南边的应氏木寮,伙计说,确实有位梁公子,昨日早晨刚来过的。
昨日早晨……
我又问伙计梁公子与掌柜商谈了多久,回说约略半日。
我算算辰光,脑子里过了一遍从伙计那问来的周围木材铺的分布,沿鳌江自南向北,方可不走回头路于黄昏时分回到城中,我揣想着梁凤箫最可能走的路线,半日一家,那么今日过午后,他该去的是谢记木材铺。
伙计见我独身一女子,淋得跟落汤鸡似的,好言让我进去躲躲,我婉拒了,马不停蹄地往上游谢记奔去。
我出客栈时不过未时,但因天空阴云密布,雨幕蔽日,天色异常晦暗。
好几次马儿蹄下打滑,我不得已缓下步子,紧紧勒住缰绳,手心刮伤了,渍了水,疼得龇牙咧嘴,但我顾不上歇息,眼见下面鳌江的水势,没有确认梁凤箫的安全,我不放心。
我最终在鳌江上游一座木桥边看到了车架碎片,我不由心头一震,江水已然没过桥面,过不了很久,强大的水势便会冲毁桥身。
我打马往上走,一面紧紧盯着对岸,终于,我看见一匹浑身裹泥的大马倒在泥水里,它凄厉地嘶了一声,它的身下压得犹自挣扎的行健。
斜坡之下便是湍急的鳌江水,我连滚带爬地下了马,在泥泞的地上艰难前行。
行健!
少夫人!
行健仓皇地唤了我一声,脸上是不似活人的白,他大喊道,快、快去救公子!
然后我看见了梁凤箫,他半个身子浸在江水里,伸着双手紧紧抓在木桥一端的木桁上。
受惊的马匹摔翻了马车,车架撞裂之后,梁凤箫被摔了出来,因他双腿无法着力,跟着木轮椅径直往江水中滑入,幸好最后关头,他伸手抓住了桥桁。
好险。
但那根木桁撑不了多久,江水很快便会冲断木桥,届时,猛涨的水势会将梁凤箫一并带走。
我慌忙奔过去,脚下打滑连摔了两跤,起身后,我却忽然停住了——我的体力无法支撑梁凤箫,到时候,我可能会与他一同被江水冲走。
我看了一眼四周,而后迅速扯下裙带,一端绑束在岸边最粗壮的桥柱上,我扯着另一端,小心翼翼地朝梁凤箫走过去。
我将裙带绑在梁凤箫的腰上,而后用尽全力,拉着他往岸上拖去。
就在此时,只听嗤啦一声巨响,木桥应声断裂,残桥断木随着江水向我们甩过来,情急之下,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我抱着梁凤箫往岸上抬了好几步远。
流水向下拉扯的力量瞬间消失时,我听见自己微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
这口气一松懈,我感到自己全身虚乏,双手微微发颤,一瞬躺在斜坡上喘息不已。
我的心跳如擂鼓,泪水同雨水流淌到一处,我再抑制不住,起身贴着梁凤箫脏污而毫无血色的脸颊,拥了上去。
他的脸和后颈冰凉如霜,相比之下,我的脸颊滚滚发烫,肌肤相亲之时,我听到他在我耳畔轻轻道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是啊,我怎么来了
分明那时,我还静静地站在夏末微灼的阳光里,房中一派安逸。
我是怎么,来到了眼前的洪水滔天里,来到了梁凤箫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