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浴桶里的告白
房州守城的官兵虽说了生死勿论的狠话,但雨势稍缓之后,还是遣了一小队兵士来巡河。
遇上狼狈的我们之后,他们遣快马驮着行健先行进城去救治。
官兵还分了我和梁凤箫一匹马,让我们缓缓跟着马队后一步回城。
梁凤箫坐在我身前,神情阴郁,我也不着急说话,只是默然驾着马,仿佛方才的惊魂时刻将两个人的力气都耗尽了。
我们三个泥人一般回到客栈时,已是深夜,值夜的伙计差点认不出来。
伙计喊人将梁凤箫背到房中,又将行健安置好,大夫替他诊治后,言说他背伤不轻,至少得躺上十日方可行动。
我先去行健房中看了一眼,问了些话,他知道的不多,只说梁凤箫本已与房州谢记、安记和应记木寮约好木价,怎知他们掌柜临了突然变卦,将木价抬了一倍。
梁凤箫只好带着他亲来房州了解内情,并一力劝说,但结果不大好,三位掌柜咬死了抬价不肯松口。正当铩羽而归,屋漏偏逢连夜雨,碰上了大水猛涨,马匹受惊而陷入险境。
我出来时,碰上伙计打来热水,我便与他一同提进屋,帮梁凤箫沐浴。
热气氤氲中,梁凤箫一直耷着脑袋,黯然不语。
从未见过他这般丧气的神情,我隐约明白,他做事一向胸有成竹,这回受挫,对他来说确是罕有的打击。
他抬头见是我,勉力扯出一个疲惫的微笑,又问道:你怎知我在房州
我添完水,等伙计出门后,重重地放下木桶,尽管竭力压着脾气,一出声还是没忍住,叉着腰,粗声道:我原本在屋里安然做着烫样,好死不死的,看出王府样式过于精美,猜出你暗中在帮晋王抬制。
我问了马房,问了驿站,好死不死的,又知道你在家中无人知晓的情况下,独自来了房州,身边只有一个行健。
我太了解你,你能为晋王府做到此等地步,只能因为太康殿,事关太康殿,我便不能置身事外……
梁凤箫静静听完我一通怨,脸色忽的转暖了,此时谑道:好死不死的,还不是怪你自己太聪慧
梁凤箫!
我一瞬爆发了,忽然将手里的水瓢甩到浴桶里,溅了梁凤箫一脸水花。
你知不知道今日,我有几次差点走岔了道,有几次差点想坐下来歇歇脚,还有几次,差点想放弃,你知不知道,若是我再晚到一步、晚到一步……
我边说边伸出一根手指,声音却因为哽咽,再说不下去。
连日来的担忧,河边险境的后怕,此时统统涌上心头,不提防竟热了眼眶,我不想掉泪,睁大眼睛瞪着他。
梁凤箫不说话了,收起谑相,定定地回看着我。
半晌,他抬手递给我一块皂角,柔声道:别气了。帮我沐一沐发,可好
我胸口起伏,渐渐平复了心情,末了轻叹一口气,接过了皂角。
他的手触感滑腻,轻轻握了握我的手,我一把挣开,提了张小马扎站上去,替他沐发。
我一声不吭,他闭目仰首,浓眉隐没在氤氲的白气里,良久,他哑声道:那日晋王忽找上我,说他的婚府事关国体,需得比一般王府都要光耀精美。
他明里暗里指明了意图,我原还装傻充愣,只说会按规行事,竭尽所能。
他似笑非笑,意味深长地说,‘你我都是懂行的,这规尺可长可短,形式不一,全看使用者把握。’
不等我推辞,他便暗示,若我依言行是,他可助我推动太康殿重建。
我的手指在他发间一顿,道:陛下最恨臣下私相授受,若被发现,后果非同小可,你可想过就算你想重建太康殿,总还有其他法子,何必行此险招
他缓缓睁开眼,晋王为人,我略有耳闻。此次若我不依,太康殿便只能作为灰烬,永远封存,他有本事做到。
因而我瞒着父亲,不让所有人知道,便是想着,其中环节若侥幸做到天衣无缝,此事的确是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
但若,当真有东窗事发的一日,我也会将此事揽于自己一身,竭尽全力,将梁家摘出去。
我没有接话,心口隐隐有些发堵,我知道,太康殿已成了他的执念,而我,又何尝不想见到父亲遗愿的集大成之作重见天日呢
可是,梁凤箫身上已揽着永王之死的疑窦,若再添一桩与皇子私相授受,一旦事发,恐怕神仙也难保住他。
我觉得苦涩,却实在不知如何出言宽慰,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柔情,手上动作比方才又放缓了几分。
梁凤箫默然冥想许久,再出声时,话音中含着浓浓的遗憾,可如今,木材翻一倍的高价,晋王想要的式样规制,便万万达不成了。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似百般努力之后希望终于落空,哑着声道:谢掌柜他们本就不情愿,因我身为汉臣,有心结交,才勉强答应。
可南边涝灾一来,他们的木材奇货可居,不必卖给朝廷了,又免于受同行非议,自是乐得回绝我,抬高价,不过是想让我知难而退。
他抬手抚着晴明穴,双眼闭着,眉心紧蹙,许久没有出声。
我跟着心下发堵,忽然想到什么,转而道:晋王于营造一途似乎颇为精通。
他轻轻嗯了一声,自幼熟稔,不然,皇上不会指派他担当营造之事。
我手上不停,心里转悠着这事的来龙去脉,还有那三家木材铺掌柜的名字。
出神间,手上乍然一松,那块皂角噗通一声掉入浴桶,我吃了一惊,本能地伸手要去捞。
添柴的浴桶底座高,我脚下垫着的那张小马扎本就不大稳当,此刻为了去抢那块皂角,不当心身子探得过了,脚下跟着马扎一滑,我霎时失去平衡,极突然地,整个人栽进了浴桶里。
哗啦一声,水霎时漫过我的头脸,呛得我难以呼吸。
慌乱中,一只手臂递过来,我也顾不上旁的,只当那是根救命稻草,手脚并用地攀上了那具光溜溜的身子。
待我浮出水面,大大呼吸一口,还来不及抹一把脸,我便发现我正双臂环绕着梁凤箫的脖颈,身子与他贴得极近。
水汽淋漓的两张脸,四目对视间,气氛无限暧昧。
梁凤箫的脸涨得很红,身子滚烫,我看着他的视线渐渐往我胸口挪去,刚才一闹腾,衣襟给扯开不少,此时正没羞没臊地酥胸半露。
我忙伸手去掩,连带着身子也退开了,我想爬出去,哪知腰上瞬间一紧,不得已又往他身上贴了回去。
这回他箍得我很紧,他的臂力我见识过,这小小一方浴桶,岂不正是他扬长避短的好天地我简直是羊入虎口。
他开口了,嗓音沉哑,这是你安慰我的法子么
我的脸立时发烫,简直没法直视他,天然的羞怯令我不知如何反应,我自觉落了下风,心下懊丧之际,忽抬眸迫视他,那么你,觉得好些了么
他微怔,接着嗤然失笑,我垂下眸,手指在他肩上几乎要抠出印子。
他双手抚住我的脸颊,认真的眸子望进我眼中,他轻道:方才在河边,有一瞬,我以为自己便要了断在滚滚江水里了。
当时我想,我梁凤箫一生多舛,所思所想无一顺遂,为何上天对我如何不公
随后,我看到了你。
一袭紫衣、遍身污泥,身后斜挂着幂篱。一张脸苍白得几近透明,看起来是那么脆弱,仿佛下一瞬便要碎掉了。
可我转念又想,这个女人,竟敢连男装都不换,想必是夜以继日,长途奔驰三百里到房州寻我,还在紧要关头救了我一命。真是一如继往,强得令人生惧啊。
我便想,老天既将你安然带到此处,那么它待我,也算不坏了。
我失声而笑,随着笑,眼泪终于决堤,连日来的焦灼、忧虑在此刻全盘溃泻:梁凤箫他都看见了,他将我好好看在眼里,并在此刻讲给我听。
我抹了一把泪,抬眼回望着他,一字一句道:你错了,我并非不想找援手。
只是当时,我在房中举目四顾,发现我冯贞仪在世上孑然一身,没有父母娘家,没有左膀右臂的悲哀,又一次真切地显现。
于是我想到了你,想着你孤身一人离开时,是否也会有这种遗憾
他惊异地望着我,似受了什么震撼,脸上绯色愈加浓重,眼神湿漉漉的。
我伸手撩开缠绕在他脖上的湿发,边又道:梁凤箫,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能不能记得你身边,还有一个我
梁凤箫不由分说地凑了过来,滚烫的一吻印在我脸颊上,气息纠缠的一瞬,他近乎霸道地吻上了我的唇。
我受惊不小,身子微微后仰,任他抱紧我的腰肢,懵然地承受着他的热情。
脑中渐渐隐现一片阴霾,我认出来它来自永王,我吃力地将它挥开,颤着身子,尝试着回应。
咣当——
房门轻响,伙计大剌剌的嗓音旋即响起:客官久等了,那边的行健小郎实在烧得厉害,煎药时耽搁了,水凉了吧……
他端着个大木桶,低头拿背撞进来的,因而错过了观看眼前火热情事的最佳时机。
待他抬头时,看见我远远倚在浴桶的另一边,他一怔,似乎有些困窘,但他还是选择忠于职守,一边将水桶端过来,一边嘿嘿笑道:这浴桶确实大得可以,夫人也一起泡泡,免得浪费。
我心口尚在起伏,一面赞叹这伙计真勤快又机灵,一面暗暗松了一口气。
伙计麻溜地添好热水,瞪着梁凤箫看了又看,随后伸手往他额头一探,惊道:呀,怎么这位客官也烧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