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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怪异的三皇子
护国寺琉璃佛塔是典型的七层浮屠塔,砖木结构,外贴琉璃瓦,融入西域飞天、力士等元素纹样,整体雄奇伟岸,细节雅致精美,纵算年久失修,现下看也不失为一件传世的精品。
不愧是我阿爹,我仰着头,伸手在眉间搭个凉棚,瞻仰一番之后,手拿嘴刁最简便的器具,三下五除二爬上了塔的第四层察看。
这些都是我当年跟着父亲做熟的,根本不必梁凤箫指点计画,我一时不顾忌,等到居高临下,望见梁凤箫坐着木轮椅,孤零零怔在底下,方才后悔不迭:
事涉营造,我便容易忘乎所以,丝毫没将他的感受放在心上。
梁凤箫脸上的孤独与怅然,比在营式房时更加清晰了,我攀在墙边左右为难,忽想起从前父亲一次回家,见我趴在房梁上测夹角,无意间说过一句话:
你这猴儿似的劲,跟梁家那小子如出一辙,甭论书册上提到什么,他总要亲自爬上去看一看、量一量,才肯罢休。
这话我当时没在意,眼下想起来,全然换了一副心肠。
我心下惘然,探出脸瞧着他,正犹豫着是不是先下去,此时梁凤箫也手搭凉棚瞧我,坦然笑了一笑,道:莫忘了察看一下塔壁内沿,那儿的鼠咬虫蛀往往挺厉害。
似得了鼓励,我霎时绽开笑容,欸了一声,又回他道:此处日头毒,你去那树下避避,别搁这傻晒着。
他嘱咐我几点事项,淡笑着道了声当心,便摇着木轮椅往树下去了。
我在塔上忙了一会儿,而后营缮司又来了几个匠人,一起干到日头偏西。
我放下工具,伸了伸腰肢,探头往那边树下看了一眼。
有个人身着一袭绯色锦袍,正站在梁凤箫身前同他说话。
我再看那人,手中墨斗瞬间掉落,一时形如五雷轰顶,动弹不得。
永王宇文驰!
我双腿发软,为避免从塔上掉落,急忙蹲坐下来,强迫自己冷静一些:
不可能的,永王早已死透了,我亲自确认过。
我这样告诉自己,转头又往树下看了一眼,此时梁凤箫与那人一齐侧首朝我这边看来,梁凤箫朝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
这时我才看清那人的脸,确非永王宇文驰。
待我缓缓走近,关于他究竟是谁,心中已猜到八九,与永王形态这般相似,一家子亲兄弟,会来此地察视的,不是太子宇文骏便是三皇子宇文骆吧。
眼下太子正逐步总览国事,而三皇子,京中营造工事本是他职内的担当,又逢他即将迎娶戎狄和亲公主,来的可能性更大些。
我在梁凤箫一步开外停住,听他说的果是来见过三皇子殿下。
我以女眷礼恭恭敬敬跪拜了,而后梁凤箫想让我搀着也补上大礼,被三皇子婉拒了。
细看之下,三皇子与永王的神态气质其实有天壤之别。
永王不受宠,苍白的脸上暗藏有一种乖戾的神色,神形都不大舒展。
而眼前的三皇子却实实有了天潢贵胄的模样,一看就是得了皇帝格外的宠爱和信重的,不怪道方才我甚而错认他为太子。
丰神俊朗,气宇轩昂,宇文骆负手落落而立,言行虽谦和,举手投足还是透着一股上位者的骄矜。
卿家才俊,本王一向赏识,往后京中营造之事不免要倚仗卿家,既腿脚有恙,便不必拘这些虚礼了吧。
梁凤箫不再坚持,大方俯首谢过。
宇文骆又看向我,笑着问道:你便是故工部尚书冯衡家的女儿
我垂眸称是,宇文骆又道:是才本王便觉你瞧着面熟,想是从前在哪见过,却不记得了。你可有印象,见过本王不曾
我心头一突,不敢多想,便客气地回称没有。
其实见面的机会不能说全然没有,但见过又如何,他一个王爷,当着臣子的面,同他妻室这般言语,难免落人口实。
这个三皇子,真的过于不拘小节了。
三皇子转而谈起我父亲,又谈起太康殿,有礼有情,体恤惋惜之心溢于言表。
我颇感到一种慰藉,暗觉刚才是自己小气了,三皇子只是因为父亲的缘故,才多问了那一句。
从护国寺出来,我推着梁凤箫默然行了一阵,四周一片寂静,只听见车轮撞在石板道上,发出单调的轱辘声。
梁凤箫忽然伸手止住了去势,我来不及停步,身子轻撞在椅背上。
怎么了
我出声问他,发觉我们已站在岔路口上,马车停在不远处。
梁凤箫朝西边望去,道:此地离太康殿旧址不远,去看看么
我微微一怔,胸口涌起一股暖流。
三皇子走后,我沉浸在怀念往昔的伤感中,一直有些心不在焉,没想到梁凤箫都看在眼里,此时提出去太康殿散散心。
太康殿坐落在皇城正北角,那场大火之后,宫中原有重建的意思,而后,大概因为它焚毁得太厉害,令当时国库损失大半,而主建者丧身火海,因此牵连一大批工匠死的死,遣的遣,令重建之事难上加难。
一来二去,此事便似被永久搁置,连同太康殿的废墟,变成了如今萧条衰颓的模样。
原本十一开间的广阔筑面之上,布满了残垣断壁,丛生的野草间,昔日的琉璃金瓦、白玉丹陛覆着斑驳的黑灰烧痕,在斜阳照耀之下反射着黯淡的光彩。
宏伟与毁灭共同构筑成一种肃穆,我和梁凤箫伫在不远处的短墙边,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我双腿悬空坐在短墙上,从存放干粮的包袱中翻出几个糍团,给一旁的梁凤箫递了一个,两人就着初夏日暮时分的凉风,慢慢吃起来。
半晌,梁凤箫伸手指向废墟的一角,夕阳金光透过他月白色的宽袖泛出一片暖黄,他道:隐约是在那,东北角一条盘龙的檐脊之上,师匠休憩时,最喜爱坐在那眺望天际。
他称我父亲为师匠,目光专注而辽远,皓白无瑕的脸廓俊逸恍若刀裁。
匠人下工时往往天色已不早,我收拾好器具,常看见师匠还在。
我与他差着辈分,过从不如我父亲与他密切,筑造上的事,其实我该问父亲,而轮不着直接问师匠。
可师匠并不以身份为意,有时见我经过,便招呼也上去‘坐坐’。
我惊得不轻,但也不客气,三两下爬上去坐下,师匠一壶女儿红就咸豆豉,酒干了大半,咸豆豉早吃尽了,只剩一堆皮壳。
他把酒壶递给我,我欣然接过,两人喝着酒,也望着斜阳,闲聊起筑造之事。
一次他问我,‘营造工事既苦又累,出仕虽有专途,官运却提不上通达,你一表人才,诗书也读了,科举殿试岂不更便宜’
他顿了一顿,不再说下去,侧脸过来看我。他很少说这么多话。
我向他笑了笑,回想着父亲也曾无数次与我坐在楼阁高处俯瞰远方的场景,一时胸口酸酸胀胀,堵得发沉。
你怎么说的
我说,幼时曾读过杜牧之的诗云:‘万国笙歌醉太平,倚天楼殿月分明。’
我当时便想,房梁下的笙歌处处、醉语熏熏,都如流年转瞬不复相见,而为人遮风避雨的檐柱斗拱,却如天上明月一般,静默不语,涵养宇内。
楼堂殿宇,原本是凡人所能营造的,最接近永恒的东西了。
梁凤箫定定地远望着太康殿,暮风起,拂过他的银绣镶边的裙幅微微翩动。
那时我年轻气盛,想着在师匠面前表现一番,令他刮目,费心说了气派话。
虽是气派话,却也是实话。
师匠当下没再说什么,但我永远忘不了,他将手摁在我肩上,传来的重量。
师匠与我父亲,虽先后同为工部尚书,但他们之间的差别在于:师匠始终是一名筑匠,而父亲……
他顿了顿,抬眼看着我,续道:父亲,却只是尚书。
梁凤箫目光澄澈,一瞬,我心底泛开一种感动,若是,若是父亲还活着,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个知己,该有多欣慰啊。
我声音低了几分,竭力想掩住失落,可你说的永恒,终究敌不过一把火。砖瓦琉璃石木,建造时总觉十分坚固,实则……也是脆弱易毁,岂非另一种流年逝水
落寞和遗憾霎时溢出了他远望的眼神,他垂眸黯然不语,我心中一涩,接着问他道:你的腿,到底是怎么断的
我隐约听过那是在太康殿大火中出的事,平日里惧怕勾他伤心,并不敢问,此时心防一松,禁不住脱口问出来。
梁凤箫没有立即答话,他将目光挪到我的脸上,半晌,只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来不及逃,被烧得滚烫的断梁砸了。
可你主事的泥灰木料等物在殿外,火势蔓延总有些时间,你怎会来不及逃,那之前你在何处呢
这亦是我长久以来的疑惑,照理,他若起火时便逃,该不会被困。
他蹙眉看着我,语气似有些不耐,总有竭力想救一救的器具,一边又想着扑火,耽误了。
我还想再问,但他急于将话头掐了的模样,让我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
吃罢糍团,我们又坐了坐,有一搭没一搭闲谈几句,天色渐暗下来,便登车往城中驶去。
经过林安楼,我提起陆巧儿,见梁凤箫一脸茫然,便笑着解释,便是先前在永王府缠着你那个头牌家妓陆巧色,如今好好的做了酒楼老板娘,便将巧色这名字改了,只叫做巧儿。
梁凤箫听罢,默然点了点头。
我笑道:你今日说了许多话,实属稀罕,不如进去喝一杯酒水,我替父亲请你吃一碟咸豆豉。
梁凤箫目光染上笑意,侧过头时小声却清晰地嘟囔一声,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