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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初入营式房
从郭氏房中出来,我缓缓走在廊下。
郭氏对当年事闭口不谈,但总归没有否认,况且对我的态度也缓和了许多。
这可算是一步进展,我却不甚开心——我都摊牌了,她仍然讳莫如深,这纠葛就恐怕不是口角争吵,或相处不愉那般简单了。
郭氏这边已经走不通了,我思忖着,也许该去找一找那个赖青,既然他是父亲的同窗,郭氏的表亲,那么两人很可能是通过他相识的,他该知道一些内情。
我预备回房歇息片刻,经过园子时,看见梁文策站在那片合欢花前发呆。
我顿足看了片刻,不禁失笑:少年人心思单纯,真是一点都不难猜。
我唤了一声,他回过神,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声嫂嫂安。
我走得近些,手拈起一朵合欢花,笑着念道:郎种合欢花,侬种合欢菜,菜好为侬餐,花好为郎戴。
婉承素日不大喜花儿草儿,只爱吃的这一口。
梁文策皓白的脸霎时红了,嘴上还忙不迭地顾左右而言他。
我笑道:自古婚嫁虽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若能两情相悦,也是锦上添花的事。
城中朱雀街口新开了家酒楼,名叫林安楼,婉承是那的常客。
老板娘陆巧与我相识,应能给个削价,下回嫂嫂做东,请你去尝尝。
梁文策脸还红着,眼中却已透出惊喜之色,也不再说什么,只伸出两手恭恭敬敬朝我行了一礼。
我笑道:莫忙着行礼,作为报偿,你也帮嫂嫂一个忙,如何
见梁文策立时紧张起来,我忙道:不是什么难事,你只消与我说一些书简妹妹的事,她的好恶之类便好。
梁文策猜到了我是想同书简缓和关系,嘴上说着你不必搭理那货,实际还是与我说了不少。
我边听边颔首,一面在心中嚼着:好胜要强、冲动单纯、但颇有正义感……
第二日我便拎着食盒去了青麓书院,菜品都是巧色亲自挑选,林安楼里最当红的。
果真年轻姑娘大多抵不住美食,书简见了这些菜肴,至少没有将我推出门外,只冷冷问我:你来做什么
你兄长说近来你日课多,太过辛苦,让我得空来看看你。
听到兄长之名,书简的神色又缓和了些,靠着桌案坐下。
她仍犟着性子不说话,我递了副筷子给她,她默默接过。我心下失笑,虽说学识渊博,但毕竟是历事不多的孩子,心心念念最记挂的还是她兄长。
家中数你读书多最明理,有些话,嫂嫂我便开门见山与你说了罢。
她垂眸不语,拿着筷子干巴巴扒拉一盘水晶肘子。
你知你兄长为人,难道你真相信,他是鬼迷了心窍,才娶我进门的
她执筷的手一顿,抬起眼不掩失望地道:说实话,我想不到其他缘由。
我不以为忤,微微一笑,道:你兄长为人,最是讲求实用,他娶我进门的初衷,不过是因为,我对他有用。
梁书简惑色渐显,我续道:他腿脚不便,于营造上是不可逆转的劣势,他需要的协助,绝非家仆、辅造那般简单的身份可以胜任。
此人的身份最好不能只是外人,又要深谙营造之道,与他结成更深层的捆绑,他行事才能全无后顾之忧。
我于他,实是偶得的一个补全之策。
我硬着头皮胡吹,连我自己都颇有几分相信,觉得梁凤箫未必没有这份心思。
梁书简毕竟年少,满脑子的子曰诗云,正经道理,她仰着脸急道:夫妻之道,乾清坤宁,夫为妻纲,天地伦常。怎可开口闭口优势劣势、捆绑补全,这像话吗
再说了,古人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此又为真心相守的道理。
若如你所说,兄长娶你不过出于实用,你既知道,嫁他亦是出于实用,你们之间没有半点真心,兄长、兄长未免太过憋屈。
你怎知我们之间没有真心
梁书简急了,脱口接道:我兄长怎会对一个家……对你有真心
她暴露真心的一个口误,自己大约也觉得有些失礼,拿眼偷觑着我。
我不言语,垂眸笑了笑,缓道:菜凉了可惜,你且吃,边吃边听我给你讲个故事。
听完了,你若还这般厌弃我,回去我便与你兄长提合离。
如此一来,她纵使不情愿,总须听听我要讲什么。
我略一思索后,将我家如何败落,永王如何使了计谋买我入府,如何报复、折磨我,一五一十娓娓道来,梁书简初时还心不在焉吃着,而后渐渐停了筷子,皱紧眉头听我讲。
讲到永王意外身亡之后,我陡然停顿,外头阳光洒进来,灼意与静默一道灌满屋子。
我垂眸,指尖轻轻摩挲着茶杯沿,努力抑制着手指的微微战栗,道:我在永王府的遭遇的确不光彩,但那并非我的过错,该觉得羞耻的也不是我。
我无时无刻不在反抗,最终才脱离苦海。难道我要让‘家妓’两个字永远烙在我身上么
难道,我该背着他人的卑劣与无耻,自怨自艾,永世抬不起头么
我努力克制,但眼眶还是不由自主地热起来。噩梦般的记忆在脑海中苏醒,我重又想起来,自己走到今日,费了何等艰辛。
这些话不仅仅是讲给梁书简听,更是讲给自己听。
日子还长,天地宽广,我绝不愿因世人目光而消沉。
这份心情,与二妹当初奋勇读书、作为唯一的女子参加讲授选考时,当是一样的。
桌上饭菜早已没了热气,梁书简擎着筷子,久久没有放下。
我与你兄长,的确不曾情深似海,但他敬我这一份心性,我能感觉得出。
你且想一想,眼下他离了我,于他的事业究竟有没有益处再说他的名声,世人难免议论,他出尔反尔、始乱终弃,亦是得不偿失。
但你也不必忧心,我今日可以应承你,等他在朝中站稳脚跟,用不着我了,若亦未真心喜爱我,我便再没有留在梁家的余地了。
届时,我冯贞仪自请下堂,绝不逗留。
我默然起身,颔首一礼,拖着疲乏的步子朝门外走去。
今日我本为了劝和而来,但临场说的这些话,难免令我想到将来的未卜,心情便不可抑止地沉重起来。
行至门槛处,刚要抬脚,忽听身后传来低声的一句,嫂嫂。
我转过身去,只见梁书简亦起身屈膝回了一礼,而后道:嫂嫂慢走。
郭氏和梁书简对我的态度有所转变,家中便安平许多,原先那些嚼舌根传闲话的家仆侍婢,也跟着消停不少。
不久,婉承带着徐母来府中看望我,徐母提起从前与我娘两厢亲近的日子,一时间红了眼眶。
我十分动容,宽慰了许多话,徐母才转悲为喜,欣然道:亏得你自己争气,你娘泉下有知,总能放心了。
我闻言有些心虚地想,若是我娘知道我还对父亲的死紧追不舍,她真的能放心吗
而后婉承私下问我打算,我便告诉她我预备入营式房的事,但同时还想从赖青处下手,看能不能查到父亲和郭氏之间有何过节。
婉承自告奋勇道: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且你已为人妇,独自出入总不大方便,横竖我闲来无事,找赖青这事交给我罢。
我自是感激不尽,十几年情谊又信得过,便点头谢过她,又千叮万嘱,有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我,一定不能自己涉险。
谁知她嗤的笑了一声,道:涉不了险,最近你家有人似是要来给我当侍卫呢,走哪都能遇上,往后有事我便差使他。
我知道她说的是文策,一时忍俊不禁,婉承因着貌美自小便受瞩目,应付拥趸早已轻车熟路,文策老实,看来这相思之苦难免要吃一阵了。
我轻轻一点她脑门,笑道:你这刁女子,看在我的面上,待他和善些罢!
几日后,我怀着几分雀跃,跟梁凤箫走进了幼时常随父亲出入的营式房,心中百感,可略想而知。
眼下工部营缮司上下异常繁忙,只因戎狄使团将入京来朝一事。
戎狄是西北外番,以游牧立国,势力强盛,自前朝起,与中原时战时和,从来是中央皇权的一大威胁。
前晟中期有平都之战,战败的戎狄遣使团入京议和,此后双方休战五十年,直到前晟末年,戎狄趁着中原新旧皇权交替的乱世,夺了边境数十城。
大雍立国后,曾派武威将军披挂上阵,捷报频传,收回大半城池。但新朝甫立毕竟国力有限,而戎狄军骁勇善战,双方僵持不下,边境百姓苦不堪言。
在此情形之下,双方都有意和谈,和谈的结果便是——戎狄公主入京嫁三皇子宇文骆和亲,剩下的那十座城,便是大雍给付戎狄的聘礼。
因为戎狄使团将要入京,为示友好,前朝平都议和之后,由戎狄斥资在京建造的护国寺琉璃佛塔、戎狄行馆以及一应楼堂,全都要修缮翻新,忙坏了一个营缮司。
这些都是梁凤箫告诉我的,末了,醉心营造事业的他用皆大欢喜来形容整件事,被我嗤之以鼻。
那戎狄公主告别亲人,背井离乡,为了几座城池,被迫嫁给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子,你问问她欢喜不欢喜
此事的不同寻常之处正在于此。据说,戎狄的那位公主,原就识得三皇子,二人有过一段因缘,是两心相许的。
我吃了一惊,一时停下手中烫样的烙铁,问道:竟有此等巧事
梁凤箫笔下不停,我瞧了一眼,写的是下月的修缮计画。
他头也不抬,只嗯了一声作为应答。
我笑道:若真如此,倒称得上是一桩奇缘了。
因此,宫中,尤其是三皇子格外重视……
梁凤箫话风一顿,停得有些突兀,转而说起过午需去护国寺勘察一番琉璃佛塔的情状。
我一听琉璃佛塔也来了劲,因为那是我爹当年主持修建的,他死后,我便再也没去看过。
我在房中左冲右突,麻溜地收拾起工具箱,一边口中喃喃:杖杆、矩尺、铜钎,铜钎在哪……
呀、这是当年我爹使过的墨斗,我一边掂了掂圆轮,自语道:果真趁手,拿上便知与别个不同。
我聚精会神在房中转悠,检点着勘察修缮可能会用到的器具,好半晌才意识到四周静默了太久。
我转过去头看梁凤箫,一瞬间,他向我笑了笑,但那突然收回的怅然若失,还是从眼中遗漏了一丝,被我发觉了。
他转过眼,指着木架的一处角落道:别忘了带上纸墨毛刷,琉璃瓦纹样重制需要拓片。
好嘞!我装作未看见他的异样,没心没肺地应下,跑去将器具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