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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儿之戏
上巳之日,建邺城也如洛阳城一般,各色人等盛装出行,大街小巷被行人塞得满满当当。不但淮水河畔,上游的上容渎和溧水河,也是人流熙熙攘攘。水边多丽人,淮水之上有无数的彩船、画舫,红幔围绕,富贵人家妻女坐其中,游绿水怡情。淮水岸上,盛于游赏,园林树木间无闲地。水滨祓禊之俗,早被临水饮酒所取代。但见曲径宛转,灌木葱茏,棵棵古柳下都有三五人围坐,做掷壶之戏,饮酒作乐。也有士人置高台,翘须扬眉,洒脱飘逸,抚琴吟诗,对酒当歌。
名士游兴最浓,不游则已,游必尽兴。临山水放情,经日忘归者也大有其人。这日,纪瞻、顾荣与一众居住在建邺城的江东名士,有陆晔、甘卓、殷庆元、杨彦明、谢行言等,相约同到淮水河岸曲水流觞,执觚畅饮。这些江东名士也如竹林七贤,虽然祖籍不同,年岁差异,但因志趣相投而相聚。他们高谈阔论,针砭时政,指点江山,意气风发,远非逃避现实的隐士可比。他们都有着深厚的家世背景,可谓是地方豪门,不但拥有土地、财物、百姓和家族武装,而且盘根错节,丝系绳牵。俗言道:强龙不压地头蛇。让司马睿和王导寝食难安、心心念念要结交的正是他们。
这日的安东将军府,也在为临水修禊做准备,不过是做着别样的准备。但见府门前洒扫一新,三门大开,府兵和从事进进出出,繁忙异常。参军涂钦背着手威严地站在台阶上,指挥几个属官和府兵布置出行仪仗。府门外广场上,依次排列着三驾牛车,分别是通幰牛车、偏幰牛车、敞篷牛车,每驾牛车套两头黄牛。通幰牛车居前,车顶自前至后罩一顶绣着龙凤的丝绸帷子,帷子上缀着杏黄色流苏,四个角分别有四个灯笼坠子;偏幰牛车的帷子只遮住车篷,只缀着蓝色流苏;敞篷牛车,则没有车篷和帷子,前后各两根手扶的横木。三辆牛车的车身全由桑木制成,木质黄澄澄的,外罩数遍清漆,通体油黄,泛着亮光。卯榫上镶嵌铜钉,木头茬口上包着能照见人影的铜皮。半尺长的铜皮金光闪闪,一驾车镶得珠光宝气,拒人三分,华贵尊崇。
两个执着乌鞘鞭趋避的皂役掐腰挺胸,手捋着柔韧的皮鞭子,挑着眉跃跃欲试,专等着正官坐上牛车,拧腰甩臂在前面鸣鞭开道。官员出行用的随行仪仗,有回避、肃静、官衔牌、铁链、木棍、金瓜、尾枪、乌扇、黄罗伞等,已尽数摆起。数十面黄、红、绿、蓝、紫五色牙旗,在仪仗队伍前呼啦啦飘着。笙管鼓乐排作两队,开始咿咿呀呀试音。
天至巳时,两排卫兵从侧门跑出列队两厢,随之是属官们鱼贯而出,看来安东将军司马睿要出来了。不多时,就见司马睿在安东长史裴邵、安东司马王导陪伴下,器宇轩昂地从中门走了出来。他身材伟岸,脸廓白俊,头戴紫纶巾,身穿白色单袍,脚踩紫色金丝彩绣笏头履,走起路来飘逸洒脱。裴邵和王导戴着一样的漆纱笼冠,一个身着蓝色单袍,一个身着青色单袍,都是一双皂色笏头履。裴邵手拿一把玉如意,王导手执一柄麈尾,两人均沉稳而庄重。
司马睿由左右两个侍卫扶持着,纵身一跃坐到通幰牛车上。裴邵、王导也由军士扶持,坐上偏幰牛车。涂钦等几个属官站在敞篷牛车上,一干扈从跟在车后。司马睿朝司值官一个示意,司值官一声呼喝,两个执鞭皂役便拼着命甩起鞭子来。鞭子的脆响在仪仗的前方炸响,仪仗队伍开始徐徐前行。
仪仗队伍在笙管鼓乐中,沿着建邺城最繁华的大街行进。前有鸣鞭开道,后有众多扈从相随,英姿勃发的司马睿稳坐在通幰牛车上。这前呼后拥的阵势,使本就比肩接踵的街道上有引颈观望者,有趋之若鹜者,一时间人山人海,盛况空前。
自太康元年(280年)三月,吴国皇帝孙皓自缚双手,抬棺木出降,亲手将皇帝玺绶奉给司马睿的爷爷司马伷,建邺城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见过这样排场的场面了。
建邺城南就是淮水岸,出了城的仪仗队伍沿着河岸巡行。隔河相望的江宁城外也是一片密密麻麻的人,都站在南岸朝北岸看稀罕。北岸的人更是稀罕,不知道这是啥样的人来水滨祓禊,还是顺便走走看看。当知道是安东将军府的仪仗,安东将军就坐在华车之上,微笑着跟他们频频招手示意时,路两边的人无不兴奋、哗然。
建邺的春日,人盛于游赏,值三月三临水修禊日,河岸的园林树木间早被人圈去。两岸十数里地,到处都是红飞翠舞,翩翩少年。有富户者,摆着或方或圆的矮案于林下,各色食物尽数置上,男男女女围坐着饮酒畅言,有婢女伺候着忙来忙去。仪仗在稠人广众间走过,安东将军的亲善和威仪惊起无数人的兴趣。
顾荣和纪瞻正与一众江东名士席地而坐,守着曲水流觞畅饮抒怀。安东将军的仪仗也惊扰到了他们。远远看着少年男女趋之若鹜,他们就好奇地议论起来,这能是谁呢吩咐仆从快去打听。仆从跑着去了,很快就转回来,说是安东将军,好气派!顾荣忍不住拉起纪瞻去路边观望。
顾荣是认识司马睿的,他想看看司马睿的气派。自从安东将军府开府办公开始,他也路过几次,但没有兴趣进去拜会这个老熟人。他首先是怕其他的士人们笑话,其次是本身也看不上司马睿。他认为司马睿就是来江东混日子的,一个要实力没实力、要才干没才干的三流王爷,能在江东干些什么呢该吃吃该喝喝,浑浑噩噩着,遇到风吹草动就会抬起屁股走人。
顾荣带着讥讽的心态看司马睿,他想看看这个在京城溜着墙根走的人物,充其量算是来江东避难的王爷,是咋在建邺虚张声势的。他偷觑着第一辆华车上风采夺人的司马睿,嘴角上挂着十分不屑的微笑,但当眼神延伸到紧跟其后的华车时,他又认出了两个熟人,而且是令他错愕的面孔。他看到王导和裴邵竟然一脸庄重并坐着,姿势和神色都带着不折不扣的俯就和谦恭。
他与陆机、陆云兄弟一起进洛阳时,号为三俊,就和王导、裴邵相熟。在京城混,不认识此二人和他们背后的家族,等于没有进入仕宦阶层。王导是天下第一世家琅邪王氏子弟中的翘楚,裴邵出自河东大族裴氏,是朝廷第一权臣司马越的舅子,这两个人怎么安于做司马睿的门下
待这一行人热热闹闹地过去,一脸狐疑的顾荣看着缓缓远去的仪仗,拉着纪瞻惶惶然回到一群友人间。大家看着两人,不知道他们看见了什么。本是笑嘻嘻去,转回来怎么一脸凝重七嘴八舌问这是为何。
陆晔说:不就是司马家一个百无一用的王爷吗,顾先生为何看一眼就变了脸色
甘卓说:这安东将军肯定是被我等晾得无聊,趁着上巳节出来放浪一番。顾兄不会是看见他的仪仗而畏服了吧
纪瞻不认识王导和裴邵,但分明看出了顾荣转瞬之间的不适。他是从顾荣拉他离开的闪烁其词中,感受到几分突然而至的震撼和冲击。他止住大家的奚落之词,说:颜之是识时务之人,必是看出了安东将军的蹊跷。不妨让颜之说说,我等都听听,也是一番见识。
顾荣蹙着眉摇着头,盘腿坐在曲水旁。先自顾自地喝下一觚酒,抹着嘴说道:我是惊讶,这似乎是偶然也是必然啊!
他的话勾得大家更想听他说下去。都顾不上曲水流觞的风雅,干脆围着他或蹲或坐成了一圈,急于想听他说出一番话来。
顾荣说道:我看司马睿倒也没什么,你们知道我还看到了谁他先卖了个玄虚,手指头把眼前人指了一遍,都是傻乎乎地摇头。连和他同去的纪瞻都摇头,其他人就更不知道了。他把大家的胃口吊足了,才一字一板地说,王导和裴邵。司马睿的仪仗后面竟跟着江北朝廷中最为显赫的两个世家大族!你们可知道,琅邪王氏有王戎、王衍、王敦、王澄、王导、王旷,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啊。一门中出了王戎、王衍两个丞相,还有驸马王敦、王澄两个刺史,可谓是天下第一大族。河东裴氏不输琅邪王家,朝中第一权臣司马越的裴妃出在他家,裴盾是徐州刺史,还有裴氏兄弟遍及各州郡,也是手眼通天的大族。这王、裴两家是何等了得!他说起王、裴两族,两眼放光,足可见世家大族在他心目中无与伦比的地位。转而却懊悔不迭地叹起来,我有失误啊,我小瞧了司马睿,以先前在京城见到的那个唯唯诺诺的司马睿,来看待赴任江东的安东将军司马睿,这是死眼儿看人,谬之又谬啊!
顾荣的一番话说得大家都屏息不语。在座的没有几个人到京城混过,但琅邪王氏和河东裴氏如雷贯耳的名头还是知道的,一时间脸色都显得灰塌塌的。有的人开始少气无力地端起酒觚,一口一口默默品尝;有的人干脆托着脸发呆,全没有了曲水流觞的风雅。
顾荣看出了大家的失落,不忍看江东士人的傲娇一瞬间塌陷,于是故作轻松地说道:不过,我还有一分欣喜在。司马睿能亲临淮水,来观看我们江东的临水修禊,能看出这个人不是妄自尊大之徒,对江东士人、百姓还是亲善尊重的。不是他对我们不理不睬,而是我们江东世家大族对他不理不睬,使他不知道该怎么和我们打交道。可我也在突然间感到了无奈,依我江东眼下的势力,已无人物可以与之匹敌了。他能主持江东,肯定有江北世家大族的支持,而且是非同一般的支持。两个最显耀的世族大家能对其俯首帖耳,足可见司马睿今非昔比,也足可见我等是对他怠慢了。
纪瞻听着顾荣的见解,频频点头,心思沉沉地说:也怪我等了。江北迭乱,各家王爷割据一隅。河北的匈奴又乘机南下,我江东虽有大江天堑,也是危若累卵。安东将军毕竟是皇室一脉,王氏、裴氏是朝廷重臣,若他们能护我江东安然无恙,不能不说是我江东父老之福祉。
大家开始琢磨顾荣和纪瞻的话。
杨彦明说:如此说,我们江东还是需要依靠他们的
顾荣说:如果没有更好的人,那就需要他们。我江东退叛军尚可,可抵御那些茹毛饮血的胡兵,必须要依靠强悍势力,眼前的安东将军也许就是希望。
一群人正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突然发现有人朝着路边跑,原来已经走远的仪仗又折返回来了。众人都有了要去看看的兴趣,除了顾荣和纪瞻,一下子齐刷刷地站起来引颈观望。
纪瞻招呼大家先坐下,说:我等岂可轻浮,远远地看一眼罢了。与百姓混在一起看热闹,尤其是看这个仪仗,传出去就是笑柄。
殷庆元说:顾先生和纪先生去看不是笑柄,我等去看怎么就是笑柄了
纪瞻红着脸纠正道:我和颜之是躲在人后看,哪像你们要大张旗鼓地过去。
顾荣笑了,一拍脑门说:听我说一句话,看还是不看再定。安东将军履新,按理说我江东士人该过府拜望。但我等迟迟无姿态,肯定令他心中不快。可话说回来,我等无职无位,亦非他所遣之人,不去也不为过。今日碰上了,我等全过去在路边见个礼,弥补前番不敬之失,看他如何待我。如不待见我等,说明他非久留我江东之人。我等亦不必多想,前日怎么待他,日后还是一如既往也。如何
大家赞同顾荣的说法,纷纷结衣掸尘,收束一番,相继来到路边。以顾荣为首,纪瞻、陆晔、甘卓、殷庆元、杨彦明、谢行言等,刻意站于道左,拱手而立,静候仪仗走来。
司马睿看见前头道左站着一排人,衣着光鲜,非常人也,且有恭候之意,一下子心花怒放,也不故作姿态了,当即从通幰牛车上站了起来,满脸笑容地挥着手朝着顾荣、纪瞻他们示意。
司马睿的表现大出顾荣意外。他也不再揣摩太多,率人对着司马睿赶忙行礼下拜。
司马睿赶忙跳下车来还礼,招呼王导、裴邵下车,和大家行礼相见。
顾荣、纪瞻邀司马睿、王导、裴邵一起曲水流觞。司马睿整日为这群人而在自己府里喝闷酒,如今一下子烟消云散,哪能有见酒还走之理干脆撇下仪仗和扈从,一手携着顾荣,一手携着纪瞻,兴致勃勃地走进道边林间,一道玩起曲水流觞来。
那一天,仪仗队和属官、扈从们在淮水岸边被晾晒成蔫草,林间树下的曲水流觞却浇旺了一棵半死不活的苗。淮水北岸上所有临水修禊的人都跑过来看,南岸也有渡船过来看热闹。司马睿和王导一众人被围着看得称心如意,顾荣和纪瞻一干人被看得兴高采烈。
一群非比一般的贵胄,在淮水岸边曲水流觞,消息立马传遍了淮水南北的建邺、江宁和秣陵。不几日,原来清清静静的安东将军府热闹起来,天天都有江东士人登门拜访。
让人意外的是随后的一天,安东司马王导陪着安东将军司马睿坐着通幰牛车,前呼后拥地去了秣陵城纪瞻的府邸。更令人瞠目的是司马睿走出纪府的时候,纪瞻不是送出府门,而是随着司马睿坐上了通幰牛车。众目睽睽下,纪瞻跟随司马睿去了建邺的安东将军府。随之传出的消息是纪瞻当官了,当了安东将军府的军咨祭酒。
顾荣和纪瞻一众人,在安东将军府做起官来。顾荣不但自己获任安东将军军司马,加散骑常侍,还举荐了陆晔、甘卓、殷庆元、杨彦明、谢行言等,那天参与曲水流觞的江东名士一个都没有落下。
兴奋的司马睿看着进出府门的江东才俊,私下跟王导说:茂弘,小儿之戏偶尔一用,能有意外之喜啊!
王导也兴奋,说:古代的君王无不敬礼故老,谦虚谨慎,以招纳豪杰之士。何况我们初据江东,正是急于用人的时候。这还是少啊,要将江东才俊尽为我用,方能建功立业于江东。
司马睿被王导的话吓了一跳,看看左右无人,才虚着声说道:我怎可与君王比,茂弘言语唐突了。
王导也意识到话说得过头,低声解释道:江北大乱,匈奴觊觎,我也是心到口出。这话就算我顺口一说,当真不当真,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司马睿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说道:你我都是人臣,效忠朝廷全无二心。我不当真,但犯上的话还是少说为佳,传出去会生事端。
王导说:我该说:有琅邪王氏在,便有琅邪王在。
两人先是会心一笑,又哈哈大笑起来。
接下来的两个月,王导趁热打铁,马不停蹄。在顾荣陪同下,先去拜访了绍兴的学问家贺循,又去拜访了地方实力派人物周玘,还去拜访了五俊之一的沛郡薛兼。除了广陵郡的闵鸿避而不见,江东五俊尽入府中。
东吴灭亡后,江东士人像没娘的孩儿,在无依无靠中游离四散。眼见这些江南的领袖人物都依附了司马睿,其他人无不望风而靡。似乎是一夜间,司马睿这棵树的根须蔓延了,一下子竟深深地扎进了这片土地。安东将军府俨然成了琅邪王府,司马睿不仅是安东将军,江东之地俨然成了他的王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