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衣冠南渡 > 七 尚可立足


尚可立足
过了江,丹徒县令迎在江岸上。见乌泱泱这么多的随众如流民一般,丹徒县令惊得目瞪口呆,拜见安东将军时,嘴哆嗦着说不成话。丹徒县令按裴长史的指派要备足饭食以接待,所备食物尚不够万人之众塞牙缝。王导看出县令已经十分尽力,吩咐将饭食给老幼分食,不再停留惊扰地方。由几个县吏在前导引,天黑前进了建邺城。这一日,是永嘉元年(307年)的九月十一。
一夜无话。
次日大早,安东将军府大门敞开,任命过曹绍、林禄、涂钦等一干随员属官,便由裴邵统领着到处接洽安置事宜。
王导陪着司马睿前往一所闲置不用的军营,抚慰千里相随的一干随众。但见偌大一个营院中,半人深的荒草已被踩踏得倒伏在地上,成了一院子的草毡子。周围房屋中住满了人,院子里一堆儿一堆儿的人靠着车驾、枕着包裹东倒西歪地睡着。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的人头和马牛、行囊、家什混杂在一起,狼藉一片,到处都是长途跋涉后疲惫至极的瘫软和松弛。走过之处,看到的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麻木的眼神和孩子们新鲜惊惧的不安。所有人都是衣不蔽体,身上多有泥土,肮脏不堪,脚上难见一双完整的鞋袜,完全是一副流民相。
王导叹道:这是拿着命相随啊!
司马睿问:有死去和走散的吗
王导说:极少,所幸的是组织得法,拖家带口之人能相互帮衬。路上又备足了干粮。就是人苦一点儿。
司马睿说:建邺城附近的田产应该各有其主,要督促属官将无主田产和荒芜之地开列出来,供安置之用。你我是果核,这些随众都是包裹着我们的果肉,同来江东立足,不敢有半点儿亏待。
王导说:王爷的核肉之喻很恰切。待会儿裴长史安排本地各衙属官来拜见安东将军,以我之见,传下号令,由他们负责在建邺城周围安置,不得疏散。再者,要多选随来的精干之人司职护卫,还要安插到各属官衙门去从事。王爷是大树,根须亦须扎进土里,方能保基业稳固。
司马睿愁眉不展地望来望去,说:茂弘,这里已经不是徐州,你也不是在我琅邪王府任职。我督扬州江南诸军事,扬州有江南江北之分,江北暂由王旷去和周馥支应,这江南之事你一力经管吧。
王导知道司马睿从不曾料理繁杂事务,更没有执掌一地之经验,说道:您是安东将军,初到任上,万不可对属官过分迁就和谦让,否则你我徒有虚名,寸步难行。
司马睿手指着满院子的人,说:茂弘,你看几日能安置好这些随众否则我寝食难安。
王导果断地说:依我看,宽则五日,短则二日之内。
司马睿长舒一口气,说:茂弘一句话,我心就落地了。一脸欣慰地拉着王导去往军营的西北角。
院子的西北角正冒着烟,一拉溜十几口大锅在造饭。像是所属官衙的差役有百十来人,正背背扛扛地送来粮食果蔬。司马睿叫人找来执事的官吏,吩咐道:火不能熄,饭不停造,吃多少造多少,不能少了一人饭食。
回到衙署,建邺城内的属官已尽数候在偏房。司马睿坐定正堂,安东长史裴邵和安东司马王导分坐左右,待内执掌唤着传进,属官们按职位高低鱼贯而入,分立两厢逐个述职。
属官们说的啥,司马睿只是听个大概,他就为认个脸,知道姓名。由于属官众多,一个挨着一个,不知不觉间就近中午。王导让内执掌将属官们的上报文书收起来,以备阅览。裴邵拿出临时草拟的方案,先交给司马睿过目,然后向属官们分派随众安置去向。
裴邵早来两个月,不但将扬州的各个司职机构了解一遍,还将遍布在建邺城的各个衙署走了一遍。所以,随众的安置方案大差不差。属官面对新官上任,又有琅邪王氏和河东裴氏的背景,谁也不敢强言犯上、推诿不办,领命后都慌慌张张回去想自己的办法。
万事开头难,何况还带着万余随众。不多日,不但从琅邪郡带来的粮食吃光了,连建邺公库里的存粮也吃了个差不多。能得到一头猪,也被视为上菜,要把猪颈上那块脔肉献给司马睿吃。众官员不敢吃,一来物以稀为贵,二来以示精忠,后来的禁脔一词就是由此而来。
司马睿喜饮酒,王导和裴邵却不敢有半日闲。裴邵是人忙,王导却是心忙。
王导原以为是周馥败了陈敏,才致使其居功自恃。到了这里才知道,其实周馥只是坐享其成,败陈敏者另有其人。此人也是王导在京城洛阳时的故人,名叫顾荣。
顾荣出身江南大姓吴郡顾氏,是三国时吴国丞相顾雍之孙。年少时,与丹阳郡人纪瞻、会稽郡人贺循、广陵郡人闵鸿、丹阳郡人薛兼齐名,并称五俊。二十岁入仕吴国,任黄门侍郎、太子辅义都尉。晋灭吴后,顾荣与陆机、陆云兄弟入京师洛阳,被称为洛阳三俊。
顾荣在洛阳期间,比陆氏兄弟混得好,与司马氏诸王相处融洽。他先是跟着赵王司马伦。齐王司马冏攻灭司马伦而执掌政权,将顾荣召为大司马主簿。顾荣见司马冏专擅,担心日后司马冏倒台,自己被株连,于是终日滥饮。好友冯熊知道他的心思,通过司马冏的亲信将其转任为中书侍郎。转任后,顾荣不再饮酒。有心人问他为何前醉而后醒,他害怕这事儿传到司马冏耳朵里,只得又开始滥饮。司马冏被长沙王司马乂击败诛杀,顾荣又被司马乂拉入麾下任骠骑将军长史。成都王司马颖与河间王司马颙联军击败司马乂,当上丞相的司马颖将顾荣任命为丞相从事中郎。同年,惠帝被张方胁迫至长安,征召顾荣为散骑常侍。顾荣见中原大乱,不敢赴任应召,跑回了江南家中。以后司马越起兵迎惠帝回到洛阳,任命回到江南的顾荣为军咨祭酒,但他装聋作哑,不进京赴任。
陈敏作乱驱逐刘机和王旷时,顾荣就在江南,而且是目睹了全过程,只是落个看笑话罢了。陈敏欲割据江东,为获得江东士族支持,便将四十余众江东豪杰和名士全拉入他的阵营,顾荣当时被授为右将军、丹阳郡内史。江东士族知道陈敏出身卑微,发现他才能平庸且刑、政无章,便心生不服。将其视为祸患,担心因其而引来劫难。
就在此时,顾荣、周玘等江东名士接到庐江郡太守华谭的书信。华谭在信中斥责他们接受叛贼所授的官位,背经叛道,愧对中原,诸贤有何颜面再见中州之士顾荣、周玘等颇受震动,十分羞愧。于是,剪发为信,暗中联系征东大将军刘准,要里应外合铲除陈敏。
刘准派扬州刺史刘机发兵历阳郡。陈敏得知消息后,派兵应战。但所派之兵皆慑于江东氏族的威望,纷纷倒戈。连他的儿女亲家甘卓,都在顾荣的指使下转而反对他。甘卓和陈敏对阵时,朝着陈敏的叛军喊话说:你们效力陈敏,是因为顾丹阳、周安丰二公,如今二公已经弃了陈敏,你们还等什么
此时,顾荣笑呵呵地走出前军阵,将手中的羽毛扇朝着陈敏军阵挥了一挥。陈敏军中看到顾荣挥动的羽毛扇,犹如飓风扫阵。对面的千军万马竟一下四散奔逃,溃败而去,只留下孤人单骑的陈敏留在原地。待陈敏醒过神来落荒而逃,已经是离死不远了。
陈敏被顾荣等斩杀后,周馥接替刘准出镇寿春。陈敏的首级送到了周馥手上,周馥将陈敏的首级送往京城邀功。司马越将冒功的周馥提拔为禁军中领军,诏征顾荣入朝为侍中、纪瞻为尚书郎。周馥是怀有心事不赴任。顾荣、纪瞻倒是要去,可到了徐州又踌躇不前。司马越知情后,责令徐州刺史裴盾:若荣等顾望,以军礼发遣。吓得顾荣和纪瞻等一干人连夜逃回了江南。
王导深刻感受到,江南的世家大族可不是省油的灯。吴兴郡的周氏,吴郡的陆氏、顾氏,会稽郡的贺氏、孔氏,余姚的虞氏,丹阳郡的纪氏等,全都是江东名门士族。如若得不到他们的支持,安东将军指靠着带来的随众想立足江东,远比不上陈敏的数万军兵。
王导想见顾荣。在京城洛阳时,虽然算不上惺惺相惜的至交,往来走动还是有的。如今,顾荣和纪瞻分明都在建邺城中,可他跑来跑去,就是找不到人,也见不到影子,更别想这些江东名士会来安东将军府拜望。
司马睿犹豫着,是不是要礼贤下士,邀请这些名士并封官许愿,却被王导阻止了。
王导说:请,可以;如果请不到呢
司马睿挠头,如果请不到,安东将军的脸面就丢尽了。一旦传出去,不但被江东人轻视,还要被天下人耻笑,想立足扎根就难上加难。
王导说:他视我等如无物,我等也视他们为无物。如此不是长久之计,但此刻也算将就。
司马睿不解,问道:此话怎讲
王导侃侃而谈:王爷需要的是心悦诚服,而江东士人是在挑肥拣瘦。陈敏一个六品下才就让他们摧眉折腰事之,足可以看出江东无堪称领袖之人。王爷您是金枝玉叶,又有我琅邪王氏和河东裴氏这样的一品高门护持,他们为何不理不睬是顾荣这帮江东名士看多了诸王争斗,见惯了北方之乱,学得圆滑了。而王爷您置身乱局事外,让他们一时看不清您的权重。如若安东将军是万马奔腾过大江,就是另一番对待,可我们是拖儿带女。他们担心着是否还会有强横者南渡,权衡着安东将军是不是羸弱到不足以立足江东。心在人家肚子里长着,患得患失,就由着他们去思忖吧。如今场面倒不可急躁,无明枪暗箭驱逐,便是我们的大利市。他们不来拜服我们,那是我们还有不足以服人之处。暂时得过且过,总有他们低头弯腰之时。
司马睿召王旷回建邺,在将军府后堂摆酒宴款待他。几觚酒后,问及淮南郡的情况。王旷说正在加强兵备,不能明着与周馥摩擦,但不得不防着其有异志。还说到司马越有书信给他,对周馥拥兵自重、不服调遣,要他多有防备,节制周馥。微醺之时,司马睿对着这位姨表兄唉声叹气,感叹局势艰难,说出了担忧:江东士族不来拜我,忍忍也就罢了。周馥身为我安东将军府属官,也不见来拜,他意欲何为
王旷安慰他说:周馥之患乃朝廷之患,我会尽力在江北防范。即使周馥有变,也不能使他祸害江东,这厢才是立足根本。让茂弘与江东士人多周旋,争取让士族大家一年半载内附于您,便可无忧。
司马睿说:世弘和茂弘所说都对,但也解不了我的担忧。能解我忧者,唯有这觚中之酒。
司马睿先时还总去看望南迁的随众,渐渐地懒得动了。在安东将军府内,日日不出府门,过午就饮酒,且每饮必大醉。王导劝他还去走动,他说:本王乃安东将军,岂是南迁的庄园主
转眼就是永嘉二年(308年)。正月里,王导陪着司马睿看望了几趟随众。随众们最担心的是地亩不足,误了开春的耕作。北方的旱田耕作在江南无法施展,安东将军府不但拿出钱款购买春播种子,还派出属官沟通,带着琅邪国子民和王氏农户求教于当地农人,学习种植稻米。
司马睿望着被耕作出来的田地,对王导说:种下一粒种子,收成一季稻米,我琅邪国和你琅邪王氏该算是扎根江南了吧
王导感叹说:今春荒芜变耕田,来年就是咱们的好家园啊!
虽然在江东之地立足未稳,但时不时由江北传来的坏消息,也让他们暗中为自己避祸江南而庆幸。
进了二三月间,就有消息从洛阳传来,东海王、太傅司马越与新皇帝司马炽政见不和,闹了别扭。亲手扶上台的皇帝竟然不听话,司马越闹着要辞朝。司马炽不许,担心他一走再弄出天下乱,自己的皇位不保。可司马越还是执意去了许昌,把司马炽晾在了洛阳。去了许昌的司马越又有懊恼,担心自己离开洛阳后,羊皇后再把清河王司马覃立为储君。就下了一道密令,将圈禁在金镛城的司马覃给杀了。
这消息让司马睿脖子发凉,愈发感到后怕。能远远躲在江南之地,让他欣慰。
还有其他消息,都是令人郁闷的。凉州刺史张轨抚宁西夏,因病被凉州大族要求归老宜阳祖籍,两下里弄出了夺权之乱;匈奴汉王刘渊派儿子刘聪率军南据太行,兵压黄河岸,遣归顺的石勒等十员大将东下赵、魏,俨然一副向中原全线进逼的态势。
王导为家兄王衍担心,恐他在朝中独木难支,京中的王氏族人不能全身而退。写家书使人送去洛阳,言语中说的是守土有责话语,但也婉转地有劝他退守之意。王衍回书,要王导在扬州多备粮草,训练军卒,以备洛阳危急之时能调江东兵马前往救驾。
王导将王衍的书信给司马睿看。司马睿摊着手,反问王导:安东司马手中可有兵否
王导也是摊着手,摇着头,说道:江东士人尚不见,哪来的江东军兵
不能服江东士人,便调不动军兵粮草,更别说去洛阳救驾。司马睿说:我倒是很想念洛阳,上巳节快到了,很怀念洛阳城中的故人和洛水岸上的曲水流觞。
他的话也勾起了王导对洛阳的回忆。
上巳节乃古禊祭也。上巳之日修禊的习俗十分久远,《诗经》就有记载,三月桃花水之时,众男女手执兰花,于河水之上招魂续魄,祓除不祥。
上巳节在洛阳被称为曲水会。年年每逢三月三,洛阳城中不论官民,都怀着以清净之水洗去隔年之疾和不祥之物的期望,洗濯于城外的东流水上。在洛水、伊水之畔,临水修禊可谓是京城一年一度的最为热闹的盛景。
京畿之地,不但有王公贵胄,更有许多名门世家和士人、富商。三春令月,天气氤氲,枝头叶挂,清花吐蕊,河岸浮绿,鸟飞莺鸣,水漾涟波。城中之人都携家带口,换上置办好的新衣服,带上节庆的酒食,邀朋约友汇聚到洛伊岸边,尽情欢度这一天。或驾着华轮方毂,或打着青盖云浮,于伊洛河滨扎起帷幔,游乐在清凌凌的河水边。鸿生俊儒,冠高冕,曳长裾,三五人围坐在沙渚之上,高谈阔论,吟诗咏志,似这三月三真能尽释胸中块垒。舒展情怀罢,尚不尽兴,再曲水流觞,举觚畅饮,再抚琴放歌,弄出好一番畅荡。窈窕淑女们都是美色香艳,戴翡翠,佩明珠,曳罗衫,于水边濯足闲话。微风吹过,美目流盼,双瞳剪水春意生。偶尔看着孩子们三五成群在水中、岸上恣意撒欢,呼儿唤女,莺语燕声,乱了一河春色。
王导回味着洛阳城的三月三,突发奇想,此时已近三月三,何不借此机会一用就提示司马睿:不知这建邺城的三月三是咋过的,王爷可否有兴趣与江东士人同乐
司马睿在洛阳也年年去洛水边度上巳节,说:想必这建邺比不得洛阳,茂弘可有闲心
王导说:我突生一念,何不借上巳节寓意,去除晦气。
司马睿说:寓意是好,可哪能心想事成呢
王导笑着说:我看江东士人小气,一连冷落我们数月,这分明是要给我们一个下马威。我倒想借着上巳节,给他们立立威。
司马睿以为王导要对江东士人做什么动作,赶忙劝解说:江东士人盘踞已久,树大根深,难免妄自尊大!人到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如果可行,你可以带本王逐门拜访。
王导说道:我岂能让王爷纡尊降贵。既然他们躲着不想面见我们,那我们不妨先让他们心见。虽不是兵马交战夺其营,也算是先声夺人败其心。咱就拿出在洛阳城的气派,冠冕堂皇地过一回建邺城的上巳节。让江东士人们看看,咱皇族一脉的威仪和江北名门的气度,值不值得他们俯拜。
两人如此一番计划,竟一起拊掌大笑起来。
司马睿说:你我也玩起了小儿之戏呀!
王导说:对江东小儿,就得用小儿之戏。你若给足他们面子,怕会让自己的面子掉在地上。可是这样
司马睿点着头说:我依茂弘,我依茂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