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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冠南渡
一日,两日,日复一日走下去。昼行夜宿,栉风沐雨。
一路上,司马睿听从王导的劝说,不但未打出安东将军的旗号来招摇,更是不惊动属地官员。见城绕着过,见营躲着走,生怕惊动朝廷和东海王司马越。说白了,如此大的阵仗,又是在徐州辖制内,真惊动了司马越和朝廷,以致朝廷朝令夕改,也就是东海王动动嘴皮的事儿。倘若弄出人尚未到任,却要改任他职的尴尬事,这趟精心谋划的南迁真就弄巧成拙了。
这样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朝廷与各家藩王都相互防范着,藩王跟藩王往往打得不可开交,谁对谁都揣着戒备之心。更别提现在的司马越了,看着他能挟天子以令诸侯,其实哪儿有风吹草动他都得防。司马睿虽是司马越信任的琅邪王,但如果弄出超越想象的大动作,信任的包袱皮儿说烂就烂。
沿途行走,昼行看船走水波,夜宿观星繁船明,看似清风明月,殊不知扶老携幼,经日晒雨淋,又风餐露宿,人如流民,心也苦如流民。赴任的司马睿像是名不正言不顺一般,灰溜溜的,南渡的队伍如逃难。紧赶慢赶,队伍到达瓜洲渡口,掐指一算,竟走了一个多月。
司马睿和王导站在烟波浩渺的长江岸边,江面波涛翻滚,犹如汪洋,一眼望不到边。江心水泊中似有似无地显出一片白色沙碛,其形如瓜时隐时现。王导问身边的向导,方知是年深日久积成的沙洲,瓜洲之名即由此而来。站在北岸,向南眺望,水雾弥漫呈灰蒙蒙一片,阔大的心顿时收成了一团,人竟渺小如蚁,凄凉无助。想起前朝曹丕,即皇帝位后两度南征孙吴,也曾站在这岸边,面对着翻卷滚腾的江面望洋兴叹:嗟呼!固天所以限南北也。
司马睿手搭凉棚眺望一番,又看看身后江岸上黑压压的随众,虽然还站在徐州地面,过了江却是扬州辖制,惆怅地说:茂弘,北返不得了呀!
王导也颇惆怅,语调沉沉地回应:真北返不得了!
司马睿仰着脸看天上忽上忽下的飞鸟,问:如何南渡
王导看出了司马睿的沮丧和不安,这样的情绪在众目睽睽之下尤其令王导介意。他们都没有去过江南,心急的感觉应该是一样的。他突然觉得要放松下来,哪怕是内紧外松,要让那些一路凄苦的随众能看到他们的笑脸,哪怕下一刻就要葬身于这浩瀚长江。
王导也看飞鸟,又看江岸边的船,抖着袍袖说:一舟能渡天堑,万众亦能渡得,有什么难!
司马睿哀哀地说:百余车驾,万余人众,仅凭岸边舟船,尽数南渡怕也要多日,亦不知可行否
王导看稀稀落落的几条小舟靠在岸边,艄公看着江岸上一下子涌来无数的人,站在小船边迷茫。仅靠这几条小舟,南渡的确很茫然,可王导还是很淡然,说道:没有看到风急浪高,也不是战云密布,仅仅是渡江,多缓几日,得当运筹,应该不是无解的难题。
一脸愁容的司马睿问道:茂弘啊,有妙策吗
王导拽着司马睿的袍袖小声说道:安东将军,就要走出徐州地面了,还在意裴盾的小肚鸡肠您当了一路的潜行猫,也该当一回下山猛虎了。说罢,突然仰天长笑,四下环顾,弄得司马睿疑惑不解。
王导当即吩咐左右随从,扎起营帐,树起旗幡,说道:安东将军有令,要出徐州界了,过了江就是任所。各位属官都要穿戴衣冠,整齐仪容,要在这江岸上升帐。
司马睿马上领会到王导的做派,这是要抖起威风大张旗鼓了。虽然还没有到建邺,脚下踩着的也还是徐州辖地,可距自己施以号令的属地只是一水之隔了,司马睿顿时也来了精神,问王导:茂弘,我等无须再躲躲闪闪了吗
王导果断地说:夜行怕鬼,站在这江边就算看到咱的大白天了,还怕什么鬼过了江就是您治下的地盘,在此开府办公,谁还能说可与不可
司马睿手指数里江岸,故意卖弄说:那这万余随众,也不惧人议论了
王导爽朗地说:万民拥戴追随,该是可喜可贺之事。
司马睿是第一次被王导说成这样气派,尚有些狐疑,问:各地属官可否听令,安敢随意遣使
王导让司马睿的侍从取出安东将军官印,说道:安敢随意遣使有皇命在此,生杀予夺尽可。那些属官们敢不听遣使,先要了他们的狗头!
司马睿摩拳擦掌,说:那就先发官文,令江南属官快调舟船来。
王导看着满脸晴朗的司马睿,拱手说:安东将军,我看那倒不必。广陵郡可以解我当前之窘境,您的旧好广陵郡公陈眕虽然远在朝廷,但执掌政务的广陵相却是您王府的世代门人卞壸。
陈眕,二人都不陌生;卞壸,更熟悉。
陈眕出身颍川高门陈氏,是金谷二十四友之一。陈眕在朝任左卫将军,当年司马越奉惠帝命攻打邺城的司马颖,就是和他联手。去往邺城的时候,司马睿挤在陈眕的车驾上。邺城兵败,司马越回东海,司马睿逃回琅邪郡,陈眕带兵退守洛阳至今。
卞壸的祖父卞统是司马睿的祖父司马伷的家臣,任琅邪王府内史。虽然卞统勤勉有才干,因出身非高门士族,一生未得朝廷重用。但其所生的六个儿子,个个都登宰府之位,当时人称卞世六龙,玄仁无双。这玄仁乃是他最知名的儿子,叫卞粹。卞粹,就是卞壸的父亲。就在上午,司马睿和王导率着随众绕过广陵城时,特意提心吊胆地回避,是因为卞壸还有着另外一重身份,他是裴盾、裴邵的妹夫。
王导说:王爷不妨给陈眕、卞壸各写一封书信,让参军林禄交与卞壸,吩咐他搜罗舟船,送我们过江。一是让卞壸撇不开老面子;二是可堵住裴盾的口;其三嘛,也让安东将军在迎接的江南属官面前不太尴尬。
司马睿听罢,夸赞王导说:茂弘啊,你怎么说话一套一套的,这书信本王当写。
不多时,搭起的军帐中传出令牌,几匹快马护着参军林禄疾驰而去。
司马睿和王导望着远去的林禄,还是依旧的江岸,还是数里有余委顿江岸上歇息的随众,草长莺飞中忽然多了几分生气。
广陵城距瓜洲渡口不足二十里。马驰如风,日头偏西的时候,林禄就带着广陵相卞壸转回。卞壸进了江岸上的军帐,先行大礼见过司马睿,又跟王导相互见礼。卞壸埋怨着说道:宿主从广陵地盘上经过,也不打个招呼,差点叫下官失序短礼。先进城歇息一夜如何容下官尽尽地主之谊!
司马睿说:已经到了江岸,再回头也麻烦。可否在辖地内搜罗些过河的舟船,安排本王与随众过江
卞壸说:送王爷过江,这是下官分内之事。只是舟船都被船民们收拾在沟沟岔岔里,即使现在催征,也得一天才能凑齐;况且这么多随众,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渡完,忙碌起来得两三天。让您和王司马守在这江岸上,我在府衙里也睡不踏实,还是跟下官回城去吧。
司马睿哈哈笑着说:只要将过江的难题给本王解决了,就不进城骚扰了。行了一个多月路,我和茂弘已经习惯了颠沛。
卞壸也不执意,当即叫随从回衙安排渡船,自己则坐在帐内陪着司马睿、王导说起话来。眼看天色不早,卞壸还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司马睿让他回去,卞壸倒吩咐护卫到江边小镇找里正弄几个藤床,要陪着睡在江边。
王导劝卞壸离去,卞壸背过脸挑逗王导说:你家祖上传下‘孝悌’双全,你如今又把一个‘忠’用着。我想陪着王爷沾点儿尊贵气息,也算效忠一回,你却阻我得好名声。茂弘兄,是何居心想让我当不忠不义之人吗
王导忍不住笑了,说:想着你在府衙里养尊处优惯了,受不得这苦,反倒落下这样的话柄。王爷,这卞壸卞望之可是跟我抢着陪您受苦呢。
司马睿也爽朗,顺水推舟道:既如此,那就留下,反正是多一个说话的。说了,还觉得不尽意,索性要起酒肉来,广陵相,你可知本王嗜好畅饮才能畅谈,畅谈才能尽兴。本王如今是两手空空到你的地界,你不能只拿一张嘴来陪吧
卞壸说道:王爷愿喝卞壸的酒,那是卞壸的荣幸。当即掏出银两,指使护卫回广陵城,选好酒好菜置办。
王导知道这场酒是要在江岸上喝了。遂安排涂钦和林禄,各带五百兵分东西驻扎,让王舒和自己的丈人司马曹韶带王府兵在岸上守护随众。
当夜,清风明月。长江岸上,司马睿居中,卞壸、王旷左右陪侍。王导不善饮酒,坐了个下席。司马睿和王旷已多日未见酒,揭开坛子,香气扑鼻,忍不住先猛饮三觚,畅言:如此良夜,不饮何时乐!
王导陪着,看三个人你来我往,斗了个不亦乐乎。夜阑酒浓,三人还不休息,王导说:今日在江北,明日则在江南。可否议议江南风俗水土
在座四人,只有王旷在江南任过职,便自诩对江南的丹阳郡了如指掌。偏是卞壸较真,问他:可否还记得丹阳郡有几个县,能否逐一报上县名
王旷打个酒嗝,伸伸脖子,满不在乎地说:丹阳郡下辖十一个县,县名嘛——他掐指头数着,却报不全。惹得卞壸哈哈大笑,用手指点着他,要罚他这个糊涂官的酒。
喝过罚酒的王旷不服,说即使自己记不住县名,那也总是曾在江东任职。比起不曾到江东任过职的卞壸,对江东的熟悉总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卞壸执拗起来,让司马睿当中人,他能说全丹阳郡的县名,再罚王旷一觚酒。
司马睿当即应允,问王旷道:可敢一赌
王旷以为卞壸是在唬自己,遂放胆赌上一觚酒。
但见卞壸胸有成竹般将两觚酒推至王旷面前,朗声说道:世弘兄听着。丹阳郡下辖十一个县,有建邺、秣陵、江宁、丹阳、于湖、芜湖、永世、溧阳、江乘、句容和湖熟,户五万一千五百。说罢,扬扬得意问王旷,对否
王旷蒙了,不敢说不对,拍着脑袋思忖一番,爽快地喝下一觚酒,却执着第二觚酒说:望之,你若能说出淮南郡几个县,我便饮下。
中人司马睿刚要拉起脸纠正王旷,被卞壸挡住了。卞壸问:我要说出来,兄长不可再悔。
王旷笑着点头应承。
卞壸还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势,扳起指头数着说:淮南郡下辖十六个县,有寿春、成德、下蔡、义城、西曲阳、平阿、历阳、全椒、阜陵、钟离、合肥、逡遒、阴陵、当涂、东城和乌江,一个不少。
不甘落败的王旷已经端着觚,却说道:户有多少你还不曾说,是否忘了
卞壸说:你也不知,我说了你也不知对错。不过我还真知道,户三万三千四百。说着,指着王旷,大乐。
一旁的王导被卞壸惊得瞠目结舌!本想叫好鼓掌,也给忘了,反说出一句不相干的话:某,愿与望之同僚共事,同衙为官。
司马睿夸赞卞壸道:只以为望之忠义,没想到却还是有心人,堪为大用,堪称大器!
卞壸谦虚道:只是稍加留心罢了。徐州治下与扬州相邻,府衙间来往多,相互了解也是为自己方便,不想却成了与世弘兄畅饮的下酒菜。
当夜酒罢,几个人又躺在藤床上望着天说话。直到星稀晨近、凉意上身才睡去。
次日午间,由府兵们押解着,从上下游汇聚过来大大小小近百条渡船。这日也算是吉日,江水如镜,风平浪静,卞壸请司马睿等人赶紧上船。王导和司马睿不愿上船,让王旷组织随众先上船过江。
司马睿、王导和卞壸坐在帐外的凉荫里,一边看着乱哄哄的过江场面,一边说着别离的话。
卞壸已经尽心尽力了,也许是无心,也许是有心,对司马睿道:安东将军至此,我卞壸所作所为,都该是扬州都督周馥所该为之。可他周馥如无所知般,连个面都不肯露,分明是藐视上司,有据地坐大之嫌。东海王爱惜其才干,提携他入朝任禁军中领军之职,关系重大,被他谢绝了。我观东海王使您来扬州坐镇,也有钳制周馥之意,防他重蹈陈敏覆辙,还望有所提防。
王导跟司马睿早已经揣摩过了。司马越之意在防周馥生乱,也有提前铺排江东之意,但更可能是裴妃的人情。他们这趟下江东,与司马越有利无害,与裴氏有利无害。如果说害,恐怕是对周馥而言。此时,经卞壸之口说出来便更明白,其是裴盾的妹夫,裴盾是司马越的妻兄。
王导问道:广陵郡虽属徐州,却与淮南郡紧邻,望之任职广陵,想必也有此用意吧
卞壸点头认可,说:我也就是监视其行为,安东将军赴任便可节制他。
司马睿轻叹一声,说道:周馥手握重兵,如何节制
卞壸说:将军的将令首先就可节制他。至于其他,上有朝廷总摄,下有王司马参谋,虽然淮南郡太守缺任,但一起使力,慢慢总会有办法。
王导瞬间意识到了很多。卞壸虽然是心不藏奸的直性之人,但他能为司马越和裴盾监视周馥,难道就不会监视司马睿吗脑子里不由打起转转来。就像下棋,执起棋子,就已经进入棋局。不谋而落子,结局必将是落败。从被朝廷任命为安东将军开始,司马睿已入棋局,自己是随之入局的人,这近万的随众也非置身局外,第一步棋子该落在何处呢
王导说:望之,在你看来安东将军这第一步棋该怎么走
卞壸说:周馥出身汝南周氏,虽也算是高门士族,但比之你琅邪王氏第一名门,他还真不起眼。有东海王和你家兄在朝中做靠山,稳坐建邺,对他不畏不惧,就是第一步棋。
王导对着司马睿说:既然望之说得明明白白,我等还真无可惧了。随手指着正在过江的人群对卞壸说,望之,你看到这近万随众没有,安东将军就是想让周馥知道赴任之决心。为不受他排挤,才携籍出行,把一个琅邪国都搬来了。依我看,广陵与寿春如隔靴搔痒,倒不如安东将军也委派一人坐镇淮南,对周馥如影随形,才不负东海王用心。
司马睿说:裴邵已在建邺,王旷赌气还要去丹阳太守任上,你我委派谁去
王导说:我兄长是性情中人,丹阳太守任上被逐,还要再去复任,全都是气话。我建议您把他留在淮南,让他任淮南太守,与望之做个援手,方能共谋周馥。
说这话的心思只有王导自己知道。卞壸是为着司马越和裴盾,而他们不但要面对司马越和裴盾,还要面对周馥。这样看似是给司马越、裴盾做个姿态,实际真的是为了司马睿。淮南郡不但对广陵郡很重要,对将要经营的江南更重要。
卞壸赞赏王导的意见。有王旷任职淮南郡,他有了联手,身上的担子轻松了。
说干就干,司马睿叫人传来王旷,就在这江岸上下了任命官文。命他带百余军兵做随从,即刻去淮南郡任淮南太守之职。
一船一船的人已经离岸。江边送别的王旷跟夫人叮嘱了一番,亲了亲背在亲兵背上的王羲之,泪眼婆娑。挥着手让夫人和曹淑相互搀扶着,跟在王导的身后上了船。
站在甲板上的司马睿和王导跟岸上的卞壸、王旷挥手作别。
王导背着江风对司马睿说:你我想来谋扬州,东海王、裴氏已经和周馥在争扬州,这江东之地是一块肥肉啊。
司马睿说:茂弘,世事难料,以后全靠你运筹了。
王导说:他们都带着煮肉的一口锅,我们却带着舀肉的勺子,谁先吃到口里还未可知。导辅佐王爷,定会披肝沥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