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泽之后的夜格外沉静。
我们找到一处废弃的枝道裂口暂时落脚,雾燚在四周布下简易结界,藤叶间浮现出微弱的气光,将寒意挡在外。我蜷缩在一根枯藤旁,靠着石壁,听他在不远处调试气纹板发出的轻响,像细水流过干涸河床的声音。黑暗中一切都静得出奇,连呼吸声都显得突兀。
气泡的共鸣还在我l内轻微震动。我不再那么惧怕它了,但这种震动也让我明白:从裂影官离开那一刻起,我的身份不再只是空壳或异类,我身上有某种东西在慢慢醒来。母亲、议会、第三气域……这些词正在从模糊的名词变成现实。
“你为什么不问我?”我盯着藤壁上晃动的微光,声音低低地问。
雾燚没有立即作答,片刻后才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身看着我。他没有走近,只是隔着一段距离,静静地问:“你想说吗?”
我摇头。
“那就等你想说的时侯再说。”他的声音平淡,不带一丝追问或怜悯,像是在陈述一个最普通的事实,“你还没准备好,我不会逼你。”
从小到大,我习惯了被问,被逼,被拉进各种必须回答的境地。现在,第一次,有人说“你没准备好,就不说”。我心口一酸,把脸埋进膝盖里。没有眼泪,只是沉默。
雾燚没有继续说话,而是走到另一边坐下,靠着石壁,一手捧着气纹板,一手随意搭在膝上。气光将他半边脸照亮,另一半隐没在暗影中。他像一直都生活在这种光与暗之间。
“你母亲是个很厉害的人。”他说,“我小时侯在议会的感应宫让实验时见过她。”
我抬起头,没出声。他继续道:“那时侯她是副主任,却从不穿制式白袍,常常一身灰衣,像个走错房间的藤修匠。但只有她能让那些泡核冷静下来。”
“她真的……想创造第三气系?”我低声问。
“是。”他点点头,“她认为白气与黑气并非敌对,而是互补。但在议会看来,这种想法是亵渎。系统无法接受变量。”
“那她为什么还要留我?”
雾燚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因为你是她的信念。她留下你,不是为了让你继承什么,而是为了让你自已选择要不要去找答案。”
我把脸埋回膝盖里,不让他看到我的表情。
许久,我抬起头,“我想去找她留下的东西。你说,她一定留了什么。”
“有。”他答,“但不在主干。你必须去第三气域。”
“你会带我去吗?”
“会。”他说这句话的时侯没有一点犹豫。
“那我们现在去哪?”
“西枝的废轨。”他起身,拍了拍衣摆,“能避开白气巡查,也能通往外围根层。”
“现在就走?”
“黑气今晚会涌动,等不了。”
我站起来,整理好背上的气符包,走到他身边。他忽然转头看我一眼,眉目安静:“林悠然,从现在起,你每一步,都是你自已走的。”
我点头,没说话。
我们悄然离开结界,从节点后方的枝裂口钻出,沿着一条废弃气腺通道前行。脚下的藤骨已经发脆,踩上去有种轻微的回响。远处时不时传来黑气涌动的低哼声,像某种濒死的野兽喘息。
我们走了大概两个时辰,正准备在一处坍塌的气塔残骸后稍作休息,雾燚忽然停住脚步。
“躲下。”
我立刻贴紧石壁,屏住呼吸。前方不远处,有两道微光闪动。片刻后,一支由三名白气执守组成的净守巡队缓缓穿过废轨,面无表情,手中握着气纹识别器。
“他们能识别我吗?”我压低声音问。
“不能。但你的泡核如果震动,就会被标记成‘模糊源’。”
我立刻屏息,让自已的情绪收紧。l内的泡核似乎也感知到我不安的意图,慢慢沉入一种沉寂状态,像落入深水的光点。
巡队停了一下,识别器上闪了一下橘红的警示。他们彼此看了一眼,默默在周围撒下几道短暂的气线,然后离开。
我们不敢动,一直等到气线完全熄灭后才缓缓站起。
“他们识别到了什么?”
“不是你,是我的气纹残留。”雾燚看了我一眼,“我们得换路。”
他从气符包里取出一张旧图,铺在一块碎石上。我走过去,低头一看,是一幅半毁的运输层分布图,密密麻麻的枝段、气点、接入节点标在图上,像一棵倒立的树。
“你打算走‘藤影道’?”
“必须快一点。再被识别两次,我们就会进入‘不明流动l追踪名单’。”
我没有问那是什么意思。
只是点了点头。
我们顺着藤影道前行,那是一段极少人使用的隐蔽通道,由断开的支管和废弃的供气仓组成。藤壁上长记了淡蓝色的气孢子,发出隐约微光。我们就靠这些光前行。
走到一处岔道口,雾燚忽然拉住我:“停。”
我顿住,他将我推向一边的断壁后。
前方的地面上,有一道模糊的灰气痕迹,像蛇一样扭动,在光中若隐若现。
“黑气?”我低声。
“不是普通黑气,是‘收回者’留下的痕。”
“收回者?”
他没解释,只是拉着我迅速撤离那段通道,从侧翼绕开。我们几乎是贴着壁根爬行,气息收得死紧。我的手掌一直贴着藤面,能感觉到藤心在轻轻跳动。
“刚才那是什么?”
“白气系统不愿公开的一种‘自净机制’。”雾燚说,“他们把识别不出类型的泡核称为‘扰动因子’,一旦靠近白气稳定核心,就会被‘回收’。”
“意思是……会被抹杀?”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他眼神冷淡,“他们会让你的气核溃散,然后在系统记录中标注为‘未生成’。”
我沉默地走了几步。
“你以前看过?”
“看过一次。”他说,“是个男孩,比我小一岁。他泡核刚要亮,结果被识别器判定为不稳定,收回者用了不到五秒。”
“他还活着吗?”
雾燚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咬住嘴唇,忽然觉得气泡在我l内冷得发抖。
我知道我们现在不安全,也明白自已是什么。但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理解:我,不被允许存在。
但我还在这里。
而我不打算停下。
我们一直走到废气通道尽头,一道断裂的气门半掩着,在黑暗中像一张沉默的嘴。
雾燚转头看我:“穿过去,就进入第三气域外围。”
我点点头。
他说:“你准备好了吗?”
我深吸一口气。
“我没有准备好,但我已经在路上。”
他看着我,终于露出一个真正的笑。
我们通时跨入那道门。
没有人知道下一段旅程会遇见什么。但我知道,在气泡共鸣的那一刻,我已经不再是空壳。
我是林悠然。
我正在成为我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