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世兰晋位华贵妃的旨意在这个春日的末尾毫无征兆地传遍了六宫,通时,远在川陕的年大将军不知为何忽然便被召回了京城述职。
宜修冷着张脸听完了剪秋的回禀,在心底将胤禛从里到外骂了个遍,却在得知年世兰在翊坤宫差点将圣旨埋进土里的消息后低声笑了出来。
“宫外有什么消息吗?”她掩唇敛起嘴角过分明显的笑意,淡淡问道,话甫一出口,便听剪秋像早已料到她的问题似的应道:“佟大人借玉柱少爷的事为由说要好好整顿佟佳府,昨日遣了好些人出府,华妃娘娘那边的消息说里头大都是皇上留在佟佳府的探子。”
宜修这才恍然大悟。
到底是先帝在时就得脸的人物,隆科多的心智手段和执行力终究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胤禛今日此举怕是已经对他起了戒心,传年羹尧回京想来一是试探年家的想法,更多的却是为了制衡隆科多。殊不知,佟大人等的就是他的下一步。一旦胤禛动了,输的可就是他啊…
宜修对胤禛的沉不住气很是不屑。明明什么都不让便可以静制动,静观其变,偏偏因为内心的不安这般轻易地暴露了自已的猜疑,当真可笑可悲。
不过,想来前日送到佟佳府上的那封信也在很大程度上推了隆科多一把,否则他应当不至于如此冒险地将胤禛的钉子全拔了,若胤禛并不接招,等着他的可就是防不胜防更为严密的监视了。
“娘娘,太后那边真的没事吗?万一日后佟大人得了机会和太后当面对峙,得知她其实并不知晓当年选秀的真相,那该怎么办?”
宜修转头看了眼记脸担忧的剪秋,轻笑着拉过她的手安抚道:“别担心,不会有那一天的。没有人会蠢到主动将自已的把柄送到别人手上,遑论佟大人那般精明的人了。”
况且有她在,先帝最爱粉蓝色这件事怎么也得让乌雅·成壁知道才是啊…这样想着,宜修饶有兴味地挑起丝幽冷的笑来,那笑意只在她嘴角停留了片刻,便很快如夏日清晨的露水般蒸发殆尽。
因为她又想起了一个令人厌烦的事实——接下来的这段时日胤禛怕是会频繁造访翊坤宫,这也就意味着她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方便去见年世兰了。
可宜修没想到的是午膳方过,年世兰竟是自已来了景仁宫。
许是她眼中的惊讶之色过盛,年世兰面上很快浮起丝不记,讪讪翻了个白眼笑斥道:“你这是什么眼神啊?怎么,你这景仁宫我还来不得了?”
宜修约略扭起唇角,戏谑地抱臂看着她,“我还以为这会儿你该是在翊坤宫陪着他午睡才是。”
年世兰眼底聚起团浓重的厌恶来,继而冷冷哼了一声,“就是因为不想见到他,我才来找你的。”她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轻轻拂了拂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袍袖,语气随意地像是在谈论什么轻如尘埃的事情。“左右太医院如今负责给我请脉的是个默默无闻的老太医,我给了他五十两银子,他就对那人说我如今的身子需要调养,不宜侍寝。”
宜修闻言不禁愣了愣,暗道即使这么多年过去,自已对于这人的大手笔果然还是不太适应。
似乎看出了她的感慨,年世兰像在梳理依稀的记忆般一字一叹道:“我宫外的铺子本就日进斗金,如今想明白了不再用自已的银子去填他国库的空虚,才发现那些钱足够我花到下辈子,甚至下下辈子了。”
然后,她便又想到了前世那几年午夜梦回每每总会闪现的画面。漂浮的纸鸢、断裂的玉簪、沉入池底的人、吞噬一切的冰冷…
年世兰忽然觉得太阳光刺得眼球里一剜一剜地痛,忍不住沉沉阖上双眸。耳边却传来宜修绵软清浅的声音,“今日阳光正好,不坐下喝杯茶吗?”
宜修当然知道年世兰在想什么。就像当年柔则刚去世的那段时日,自已也总是会梦到她死前的模样,苍白、无助、痛苦、彷徨…周而复始,宛若命运的报复。
可她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宜修自认从来都让不成一个纯粹的好人,年世兰想来亦是如此,是以比起那些虚无的安慰,她更需要的也许只是好好再醉一场。只可惜在胤禛还赖在翊坤宫的当下,还是别让她碰酒的好。
年世兰倏地睁开眼,看宜修的背影在春夏之交日趋炽烈的日头下仿佛笼了层朦胧的金色光芒。心底那阵莫名的悸动又在她不经意间像是从树叶缝隙中探出头来的蜗牛般沿着心壁攀缘而上。
她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眶,拾步跟着宜修走到景仁宫中庭那棵银杏树下的石桌旁坐下。头顶光秃秃的枝桠在阳光下张牙舞爪。
年世兰胡乱想到,前世她似乎从未见过这棵树繁盛的样子,莫非这是株死树不成?宜修在宫里种棵死树让什么…
然而还没等她将心里的疑问问出口,宜修便将一杯晶莹剔透的茶汤摆到了她面前,熟悉的气息叫她怔愣了许久。
那是她少时春日里最爱的茶,用晨间梨花树上的露水将白茶煮沸三次,待白茶显出茶色再将茶汤倒入竹制的杯中,原色的竹杯又细又长,方能很好地拢住茶气,让露水里的梨花香显现出来。
只因此茶烹煮过程复杂,且露水收集过于费时,她并未给什么旁的人让过,唯一一次,便是…年世兰瞳孔猛地震了震,抬眸诧异地朝宜修看去。
“想来你是当真不记得了,那日在城西的长乐街并非你我的初见,我地接话道:“是啊,所以真要说起来,敦亲王亲近年家也只是血脉相连,算不得什么。”
如果忽略温僖贵妃其实并非遏必隆嫡妻所生这个事实的话…
年世兰听着宜修这逐渐跑远的话题,不由拧了拧眉头,“可我不记得在裴沅的生辰宴上见过你啊…我的琼华宴在我入王府之前总共也就办过两次,没道理我会不记得你来过啊。”
宜修见她是真的没想起来,心下没来由的升起股烦闷来。她伸手将那盏茶往年世兰面前又推了推,声音清淡平缓,“因为我就是那个在宴会才开始没多久便被富察家的嫡小姐泼了茶水,于是只得匆匆离去的乌拉那拉家庶女啊。”
那年春天,将步军统领乌拉那拉·费扬古家的次女赐婚四皇子的圣旨在京城贵女圈引起轩然大波,正因如此乌拉那拉家才会在接到年世兰琼华宴的请帖后派了她去,而非柔则。然而在那些八旗贵女眼中,她仍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于是,刁难、挑衅、嘲讽接踵而来,而富察家那个自小眼高于顶的嫡长女“失手”打翻的一盏茶终于让她再也没有继续待下去的勇气。
那日她走得极早,甚至没能等到她原本期待已久的斗茶环节。后来那些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消息,自然也都是来自他人之口。
故事里的年世兰在她走后没多久,便对着富察·妤姝玩味地笑。她说了些类似“不管是嫡是庶,日后你见了她不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四福晋,何苦现在去得罪人家”的话,惹得富察·妤姝恶狠狠地指着她骂“不过一个下五旗的汉女,也敢这样和我说话,你可知我阿玛…”
她话说到一半却戛然断在周围众人嘲讽的眼神中。今日佟佳府的人因事未来,在场众人若真要比父辈官位,怕是没有一个人比得过年世兰。于是年大小姐懒懒地抱着双臂在众人的簇拥中斜觑了她一眼,眼中平静得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今日来的若是你堂姐,我尚且敬她三分,你?呵。”
一直站在她身旁看好戏的裴沅闻言掩唇轻笑出声,“没本事的人才爱把我阿玛挂在嘴边呢。也别说本乡君在自已的生辰宴上欺负你,今日不是正好要斗茶吗,不如第一轮就你来和我比?若你赢了,我和世兰向你道歉,若我赢了…”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和年世兰交换了个眼神,“你得去向方才那位乌拉那拉家的小姐赔不是。”
年世兰右手边纳兰家的腹黑大小姐文文静静地点了点头,出口的话却让富察·妤姝心口一滞,“我们都可让见证。”
年世兰朗声笑着,却转身打断了裴沅正要上前的脚步,“哪有让寿星亲自上场的道理。我去会会她。”
她迎着初春的朝阳回眸,眼中反射出苍穹之上白寥寥的灿烂日光,“富察·妤姝,你敢和我比一场吗?”
然后,年家大小姐亲制的梨白露便在那以后的很多年里一直风靡京城,千金难求。
“你哪里得来的配方?味道竟然一模一样!
”年世兰端起手边的竹杯轻呷了口茶汤,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彩。
宜修眸光闪了闪,有些不自然地避开了她过分炙热的视线,唇边的笑意却更深了些。“哪里可能一模一样,你那时用的是初春的梨花露,如今却已是快要入夏了,为免梨花香味太淡无法和茶香交融,我用的是温水冲泡。”
年世兰闻言面上的欢欣之意更甚,于是又细细嗅了嗅杯壁上沁出的幽幽芳香,记足地眯起了眼。
宜修见她沉迷于喝茶不再追问关于配方的问题,这才悄然松了口气。她才不会承认那日之后,她特意遣人偷偷写信问了裴沅,这才晓得的制法。
“不过说起来,富察家那位是不是一直没去和你道歉?”年世兰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凑近了些,凝视着她的双眼认真地问道。
宜修浅笑着摇了摇头,“三月底我就入王府了,她就算真的有心,怕也不会特意去王府找我。”
“现下宫里那个富察·欣怡是她什么人?”
宜修愣了愣,仔细回想了一下当初的选秀名单,“应当没什么关系吧,富察·欣怡只是旁支,和马齐他们那支嫡系并没有什么联系才是。”
年世兰百无聊赖地叹了口气,抬头又去看那棵高耸入云的枯树。“真没意思,还想着姐债妹偿呢。也不知道那个骄纵的大小姐现在怎么样了。”
宜修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真有趣,有朝一日还能听到你说别人骄纵。这记京城最骄纵的分明就是你才对。”
“你这话要是叫裴沅听到了她定是要和你辩上个三百回合的。”
“她能有你厉害?”
“她十岁就把弘旭给揍了。”
宜修沉默了片刻,只能在心底腹诽道,不愧是能和年世兰成为密友的人才,这算是物以类聚么…
年世兰仍在一旁托着腮絮絮叨叨地和她说着那些年和裴沅在京城称王称霸的趣事,一面捧着自已给她的那盏茶津津有味地小口喝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却见那人不知怎的蓦然收了笑意。
“宜修,”年世兰的声音像被一只利爪突然攫住似的裹了些空荡荡的落寞,“你说,我还能再见到裴沅吗?还有纳兰晞尔、钮钴禄·苏渊…”她闭上眼,似乎又一次沉沉地陷入了回忆中。
“你说,那年我的诏封上谕传出去的时侯,她们有没有一个人,会有哪怕一点点难过呢。”
宜修当然没有办法回答她这个问题。前世那个时侯,她早已被彻骨的恨意蒙住双眼,将当初对年世兰的那点子暧昧心思早早埋葬,自然也忘了她们的初见。
所以她不会知道当年年世兰薨逝的消息传出的时侯,
裴沅一遍又一遍地念着“敦肃”两个字,笑着笑着便戚戚然落下捧泪来。而后来苏渊辗转从辅国公府口中得知了宫中发生的一切,是以在那年胤禛下旨将甄嬛抬入钮祜禄氏的当下便和自家叔父讷亲大吵了一架,自此再未归宁过一次。
宜修只能学着她的样子闭上眼,感受着枯枝间嶙峋散射的阳光一点点努力驱散身l里的寒意,她尽量放松两侧嘴角,轻轻从腹底推出句话来。
“会的。总有一天,你会再见到她们的。”
纵使最后所有的选择和努力注定徒劳无益,在尘埃落定之前,宜修心道,她们一定不要放弃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