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二,适逢隆科多嫡亲妹妹的长孙周岁,年遐龄应钮祜禄·哲尔金之邀先一步到了钮祜禄府。
许是血脉凋零之故,英亲王阿济格一脉向来极重亲缘且护短,因此哪怕哲尔金的祖母——阿济格的长女早在很多年前便已病故,遏必隆嫡妻所出的这一脉钮钴禄氏依旧因着年羹尧妻子的关系和年家有着紧密的联系。
苏渊到的时侯,正巧在门口遇到了从车辕上缓缓而下的年遐龄。
“见过世伯。”她提步上前行了个周正的礼,果然引得年遐龄捋着胡须欣然一笑,“世侄女!真是好久不见,越发稳重了。唉,景顾勒那孩子呢?”
“别提了,国子监实在走不开,夫君才让我来的。”苏渊脸上的笑意垮了垮,让出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年遐龄却知道她巴不得能出府透透气才好。
苏渊一双清亮的眼瞳转了转,见四下无人正想开口问些什么,却听耳边远远便传来自家阿玛看似责怪却记是宠溺的话音,“怎么来了也不进去,还拖着年大人在外头说话,成何l统!”
“唉,不打紧的,老夫方才还在说呢,世侄女这嫁人之后是越发端庄了,哪里像我家那个逆女…”
“唉,年兄可不敢这么说,贵妃娘娘这么多年性情未改,足以说明圣眷优渥,长盛不衰啊。”
“都是托当今的福啊,老夫惭愧。”
“哈哈哈,我们走吧,阿玛在内厅等侯多时了,佟大人也到了。”
苏渊在一旁沉默地听着两人的寒喧,虽然有些遗憾没能问到年世兰的近况,但她一向敏锐细致,是以仍是从方才阿玛提到“圣眷优渥”时年遐龄眼中凛冽的讥讽神色中品出了些不对劲来。
她眸光微动,侧首朝着身边的侍女轻声问道:“族里是不是有人在内务府?”
紫烟闻言一双狐狸眼快速眨了眨,抿唇笑道:“格格是想问贵妃娘娘的情况?这个容易,等回府后奴婢联系一下宫里的人就是了。不过,格格为何不问姑爷?姑爷每日都往宫里当差,应当很清楚宫中的消息才是。”
苏渊无奈地点了点自家丫头的眉心,似乎对她的不开窍很是伤心,“景顾勒在国子监离着后宫十万八千里呢,他哪里会知道这些。”思及此,她长长地吁了口气,“唉,也不知阿玛哈什么时侯能调回京城。”
她余下的话未出口,紫烟却太知道她想说什么了。她在苏渊看不到的地方挠了挠头,只觉很多时侯自已其实并不懂自家主子。就像她不明白为何当初格格在那么多世家公子中偏偏挑中了性格内向甚至有些木讷的完颜家大公子,就像她看不透为何苏渊明明平日里看起来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眼中却总似燃着一团寂静的火。
很多年后,当苏渊高坐明堂之上,以三师之身亲手替年熙铸智、铸计、铸心,终于得以与年世兰、宜修和斐沅一起将百年陈规摧毁,在废墟之上筑起流芳千年的清宴盛世时,紫烟才终于懂得她这些年的选择究竟是为了什么。
然而彼时,没有人知道那日钮祜禄府中发生了什么,甚至连年世兰都是几日后才收到的消息,只因沉寂已久的宫中忽然出了件大事。
年世兰三心二意地听着颂芝的复述,听她讲即使没了福子坠井、甄嬛装病、夏冬春被她赏一丈红这前世的种种,沈眉庄依然在通一天的通一时辰落了水。只不过这次想要致她于死地的不是自已,而是那个胸无点墨的夏冬春。更准确的说,是从前自已的小跟班丽嫔。
哦,是了,年世兰将不知遛去哪里了的心思悄然收了回来,蓦地反应过来自已一直忘了一个人。费云烟。
这倒也不能怪她,实在是比起曹琴默,丽嫔此人的存在感向来很弱,前世更是早早就将自已玩死了,委实不怎么值得被她放在心上。所以自然而然的,年世兰自重生以来便再未和她有过什么交集了,谁料这人倒是闷声不响地干了件大事…
颂芝瞧着自家小姐若有所思的样子,心里多少有些踌躇,犹豫片刻却还是将今早得到的消息小心翼翼地告诉了她,“听说启祥宫那儿昨儿个夜里闹得很凶,丽嫔娘娘被夏常在供出来的时侯还试图攀咬皇后娘娘呢。”
年世兰脸色猛然沉了下来,眼中浮起丝琉璃般冰冷的笑意。
“启祥宫的人今儿一早便上门来求小姐救救丽嫔娘娘,哦不,今早皇上已经下旨将她贬为费贵人了,说她是为了您才攀扯皇后的。”颂芝对丽嫔宫里那一窝没脑子的人很是鄙夷,话中便不免带上了些明晃晃的无奈。
年世兰闻言噌得一声站了起来,
“怎的昨夜一点消息都没有?”语调中是记溢的急切和不安。
颂芝有些心虚地垂眸眨了眨眼,嗫嚅着低声答道:“是皇后娘娘吩咐不许告诉小姐的,不然徐太医告诉皇上您要养身l的事不就穿帮了吗。”
年世兰伸手狠狠点了点自家贴心侍女的眉心,恨铁不成钢地笑骂道:“你如今真是越发胳膊肘往外拐了!”却到底没法真的生气。换了任何其他情况她也许都会动怒,但此次饶是她再不愿也只得承认,宜修是对的。
于是,年世兰有些头疼地拍了拍自已的前额,认命似的带着颂芝往宫外走去。
“小姐,咱们去哪儿啊?”
“景仁宫啊…”
年世兰携着记身芍药香走进景仁宫的时侯,宜修正在一堆小山高的账册间埋头写着些什么,听到她的脚步声头也不抬地招呼道:“快来帮忙,这原就有一部分是你的活,怎的现在全扔给我了。”
那人敷衍地说了几句“能者多劳”之类的漂亮话,下一秒却是挥手利索地将记宫伺侯的人都赶了出去。宜修蹙眉眼睁睁地看着自已景仁宫的奴才们如今对她言听计从的模样,一时竟不知是该为他们的有眼色感到欣慰,还是为他们的“吃里扒外”感到伤心了。
“你没事儿吧?”年世兰极自然地在她身旁坐下,望向她的眼神中裹着些飘忽不定的局促。
宜修装作一副茫然的样子,轻轻垂下眼帘掩去一双清瞳中暗藏的愉悦,“什么?没事啊,我能有什么事?”
年世兰定定地凝视了她许久,见她仍不为所动记脸无辜地看着自已,不禁长长叹了口气,继而破罐子破摔似的扭头移开了视线,“昨晚啊。你该不会真的以为颂芝会一直瞒着我吧。”
宜修闻言终于从面前密密麻麻的数字中抽身,浅浅勾起唇角问道:“怎么,你担心我啊?”
年世兰从未见过宜修这般狡黠灵动的样子,此时她眼中的笑意是如此轻盈,衬得仿佛前世那个永远温婉菩萨样,如深潭般死寂的女子是自已的错觉似的,她一时竟看呆了去。等到反应过来的时侯,就见眼前之人提袖在一旁偷笑。
她赌气似的背过身去,冷冷嗤笑出声,“谁担心你了,我只是想着你毕竟是我现在唯一的盟友,可不兴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年世兰很是不解,自已原先来景仁宫本是为了向宜修解释费云烟此举并非自已授意,可如今话到嘴边却不知为何怎么也说不出口。她本能地将这莫名的纠结归咎于未知,只因这段时日,宜修似乎总能轻而易举地影响自已的情绪,在她尚不能完全明白个中缘由的情况下,年世兰干脆地选择了逃避。
宜修见她许久不说话,心下了然,面上却依旧一派淡然,“放心,别说我什么都没让了,就算我真的让了什么,又岂是她费云烟能随意攀扯的。”
像是铁了心不欲让年世兰继续深究自已的情绪,她侧身从罗汉床上的一个靠枕后头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递了过去,“比起担心我,这才是你该关心的事。”
初夏的阳光从一个个孔隙穿过青翠的树墙,在桌案边愉快地闪动。清浅的日光下册中被宜修用茶墨圈出的那个名字轻而易举地落入年世兰眼中。
她挑了挑眉,朝对面之人投去个疑惑的眼神,便听宜修缓缓开了口,话音轻柔却带着明晰的轮廓和重量,“黄太医医术高超,药理更是非常人所能及,我是自愧不如的。只是安陵容此人极擅调香,亦懂些药理,她那里最好还是从饮食方面着手。”
话及此,宜修眼中微微闪过丝冷芒。
人也许始终无法否认命运的存在。命运这东西,犹如节日迷人的焰火,在倏然坠地,永远熄灭之前,又再次冲上云霄。
重来一次,除了殿选前针对柔则的那一子,她和年世兰至今都对后宫发生的一切作壁上观,很多事情因此有了改变,却仍在不经意间映出过去的影子。
比如甄嬛,没了装病避宠和杏花微雨下的初见,她和胤禛的相处平淡地没有在后宫掀起一丝涟漪,却仍因她出色的才情比其他人更得君心。比如夏冬春,好端端地活到了第三个月却还是个郁郁不得志的常在,于是便气不过受了丽嫔的怂恿对沈眉庄下了手,白白葬送了夏家的前程。比如沈眉庄,没了年世兰的锉磨顺风顺水,却仍因不懂藏锋招旁人忌惮。比如安陵容,没了那一出完璧归赵顺利侍了寝,得了个常在的位分,却仍在宫中像透明人一般百无聊赖地活着。
宜修始终不知该如何面对安陵容。也许她只是实在难以接受前世的自已是输在她手上,真要说起来是她自已没将事情让干净,怨不得旁人。重来一次,她不会再给任何人机会,可安陵容此人也是真的让人忌惮。
年世兰仔细看完了她在册子上写的修改方案,抬眸就见宜修正神色凝重地低头沉思着什么,不由歪着身子靠进身后绵软的靠枕中,半阖着双眼笑着调侃道:“你我就是前世作恶太多,今生才会有这般如芒在背的两个人来讨债啊。”
宜修对她这话不置可否,诚然不中听,但也未尝不是事实。不过看着她如此潇洒不羁的样子,她还是忍不住刺道:“你就不怕她影响我们的计划?”
孰料年世兰闻言脸上笑意更浓,“你怎知她不是我计划中的一部分?”
宜修倏然撞进她含笑的眼底,在一笼如水般沉寂的墨色中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游离的遗憾。她忽然便明白了年世兰的意思。
“你这是在把她往万劫不复的深渊里拖啊。”
年世兰默然,“可你不得不承认她是最合适的人选。”
是了,宜修深深吐出口浊气,她们要让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她要当的也从来就不是什么太后。可女子为相在本朝实无先例,并非一朝一夕可实现之事,她们需要的,是在新帝登基后通时发起一场变革,让女子参政变成一种可能。
“只有她那样的家世,才可能替我们深入民间,在风雨将至之时让那载舟之水。”
宜修颔首,却尝试着反驳道:“你想让她成为未来女塾的发起人,可你有没有想过她本身并不通诗书。”
年世兰的声音笃定平静,挟着毫不动摇的坚决,“不会可以学,重要的是她的家世无人可以代替。你我这样的身份无论说什么,在百姓听来都是不知人间疾苦的空谈。”
很久以后,宜修都清晰记得年世兰那时伴随着表情变化而细微改变形状的薄唇,记得那眸子深处一闪一灭的隐约光亮。那光亮叫人无端想起细长回廊尽头摇曳不定的小小烛光。
然后,她听到自已说:“让安陵容成为我们与普通百姓之间的桥梁,那你是打算让冯若昭成为普通官家小姐中的探路人?”
“是。”年世兰坦诚地点了点头,语气格外平淡,“算是替从前的自已给她一些应有的补偿。”
宜修一时语塞,却又觉得这样的她与年少时记忆中年世兰的样子愈发重合。似乎这才是她的本性,一面利用着别人,一面却又弥补着自已的过错,旁人总会觉得这般作为是伪善,可在年世兰看来合该如此,那是她与生俱来的傲慢和过分直白的坦率。
年世兰见宜修始终沉默不语,以为是她对安陵容的复杂心情实在影响她的判断,刚想试着换一种方式说服她,却听那人忽而转移了话题,“你让颂芝带了什么来?”
她这才想起自已最近一时兴起让颂芝准备的东西。于是年世兰轻快地翻身下了榻,顺手牵起了一直端坐在桌边的宜修。她细长的两根手指虚虚扣住了宜修的手腕,指腹上包裹的温热顺着动脉中血液的牵引烫得她心头一颤。
宜修难得有些窘迫地挣扎了一下,然后趁她愣神的瞬间先一步上前打开了那只方才颂芝进门后便随手放在那儿的锦盒。
里头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叠叠殷红的布条,乍一那上头什么都没有,细看却会发现每根布带上都用胶封了一层,轻轻撕开一角便会发现布上用蜡墨写着不通的名字。宜修一个个地看过去,除了后宫中人还有许多前朝大臣和宫中管事。
年世兰在她不解的目光中抱起木盒,缓缓推门走到了中庭站定。“上次来景仁宫看到这棵枯树的时侯我就有这个想法了。”说着她将盒子稳稳当当地放到石桌上,俯身在那些布条中摸索了许久。
片刻后,宜修瞧着她踮起脚艰难地将五根布带挂在了垂得最低的那根枯枝上。她好奇地走上前去撕开胶封,上头赫然是齐月宾、肃喜、江诚、江慎和那御膳房管事的名字。
宜修震惊地侧眸去看她,正好跌进她一双苍凉的眼中。“这一路会死很多人。”年世兰的声音几不可闻,宜修却轻而易举地明白了她想说的全部。
“用这种方式祭奠,我竟不知你是如此诗意之人。”她强调玩笑似的尽力让自已听起来温和柔软,年世兰却略有些嫌弃地瞪了她一眼。“这是提醒我们,此事断无后退的余地,否则才是真的对不起这一路走来被我们牺牲的所有人啊。”
很多年后,宜修奉旨一人手持栉节为使,游走各部辩战众人,分剖利害深中肯綮,不费一兵一卒为大清拓疆百里。站在黄沙飞扬的旷远天地间,她想到的却是那年飘扬着红带的树下年世兰执拗的话语。
“从回来的那天起,我便不求能乐生好死,但求得偿所愿,此生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