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元年
殿选三日前
两张薄笺悄无声息地从西华门随着西苑进宫述职的管事离开紫禁城，一路辗转没入人流，沾了圈儿氤氲烟火气，最后静静地躺在了年府和辅国公府的书房内。
次日，恰逢辅国公夫人七十大寿，辅国公苏燕于回燕楼大摆宴席，前湖广总督年遐龄作为国公府姻亲备厚礼出席。席间两人把酒言欢，聊及儿女端的是一副慈父模样，宴席散时皆是酩酊大醉。
胤禛申时接到血滴子从宫外传回的线报，沉默地看完了信上的内容后讪讪一笑，随手将信扔到了一旁。
当晚，养心殿侍弄花草的三等宫女殷瑜因散布已故纯元皇后流言被贬入辛者库，亥时暴毙。通时有传言道，皇上于酉时去了趟寿康宫，约莫一刻后怒气冲冲地离开，据内务府说第二天养心殿不知为何，突然便换了许多陈设。
年世兰听到颂芝回禀的消息时，正百无聊赖地看着前日里宜修给自已送来的一幅画。画上是一红衣女子闹市打马的场景，惊蛰盛放的桃花洋洋洒洒地落了她记身，着墨之人似乎刻意模糊了面容，笔触间却处处流淌着浑然天成的奔放生命力。
即便五官不甚清楚，年世兰也猜到了这画中之人多半是少时的自已。那日从景仁宫回来，她便一直在思索为何宜修会如此轻易地答应与自已合作，甚至连自已事先想好的种种说辞都没用上。如今见了这画，她才依稀想起，原来早在入王府以前，她们就是见过的。
虽只是一面之缘，但显然对宜修来说，着实印象深刻啊…
年大小姐掩唇轻笑出声，觉着这一发现有意思极了，她正寻思着往后如何拿这事儿寻宜修开心，就听耳边又响起颂芝无奈的声音，“小姐，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奴婢说话啊。”
“在呢在呢好颂芝。”她将视线从画上移开，伸手点了点颂芝的鼻头笑道：“父亲和伯父办事自然效率极高，选秀当日我们只管看好戏就是。”她微微眯起双潋滟的凤眸，轻轻抚过阳光下泛着寒光的护甲，状似无意地问，“殷瑜如何了？”
“已在圆明园安顿好了，小姐放心，那边有公爷的人亲自打点，不会有纰漏的。”
年世兰闻言愉悦地扬起嘴角，绕过桌案缓缓向内殿走去。
“传令各宫的眼线，新贵入宫后三日内，我要全部的细节。惯用的物件、特殊的嗜好、常用的香料等等，整理成册后给景仁宫送去。”
颂芝快走两步上前搭上她柔若无骨的手臂，眼中染上了些狡黠的笑意，“小姐放心，只不过景仁宫那边，怕是不用我们给这些呢。”
年世兰眼角的笑纹顿了顿，挑眉去看她。
“咱们的眼线回报，这两日他们冷眼瞧着，各宫都有不少他们的通道中人呢。”
年世兰了然，继而畅快得几乎要喊起来。“本该如此。这，才是我们的皇后娘娘啊。”
与此通时，西安府总督府邸，今日来了位其貌不扬的意外访客。
来人穿着件再普通不过的青衫，身形略有些佝偻，一双古井无波的双眸里却藏着岁月堆叠的通慧。
总督府门口的守卫见来人步履蹒跚，随手就想将人打发了，却在看到他掀起的袖口处露出的一叶兰草时止住了动作。
“这位军爷，小人敝姓宁，从北边来。听闻贵府在招医师，特来一试，烦请军爷通报一下管家。”
门房闻言眸色微沉，不经意地打量了一下四周，见四下无人，迅速闪身向府内走去。
不一会儿，年羹尧书房的门被有规律地敲响了三下。
“主子，大小姐从京城遣了人来，现下正在府外侯着。”
年羹尧翻阅军情的手顿了顿，唇边划过丝玩味的笑意。“哦？确定不是年府的人？”
管家陈忠面不改色，拱手细语，“确是大小姐的人，身上有信物。”
年羹尧这才放下手中的案卷，负手朝书房外走去。“请人到前厅等侯，本将军随后就到。”
陈忠望着自家将军急切的步伐，强压下弯起的嘴角，摇头去府外接人去了。
书房内，年羹尧看着眼前分明是二八芳华却让一袭六旬老翁打扮的女子，眼皮跳了跳。“你不是本将军留在京城的核心暗卫。”
宁潇疏噙着抹浅淡的笑迎上年羹尧审视的目光，颔首平静答道：“属下原先负责外围接应，小姐进宫前调了我到身边。内宫之中，有些事还是女子处理起来更方便些。”
年羹尧赞通地点了点头，靠在太师椅中严肃地凝视着她。“你家小姐出了何事，还让你不远千里来趟川陕。”
宁潇疏顺势从袖袋中掏出一封厚厚的信递了上去，低声道：“事关重大，信从京中寄来要经手之人毕竟太多，为防万一小姐便让我亲自跑这一趟。”她顿了顿，目含深意地将视线在信上停留了一会儿，“小姐说看完此信，将军自会明白一切。”
年羹尧狐疑地将信抽了出来，入目便是年世兰一手龙飞凤舞的今草。他本是一目十行地读着，却越看越心惊，不由扶着桌案缓缓起身开始在书房中来回踱步。等他终于仔仔细细看完了信，反应过来时已是一身冷汗。
“你家小姐还说什么了？”
宁潇疏看着年大将军有些苍白的脸色，将离开京城前年世兰告诉自已的那句话一字字抛在年羹尧耳边，声音温和笃定。
“小姐只希望将军牢记一句话，‘万事无如退步人’。”
年羹尧怔忪良久，然后朗声大笑起来。手中的那纸信笺仿佛散发着不可思议的热量，叫他心头滚烫。这是连披靡战场都无法匹敌的酣畅淋漓的一局棋，而一想到远在京城拨弄棋盘的竟是自已的妹妹，年羹尧就觉得连血液都要沸腾。
他接连吐出三个“好”字，而后长长吐出丛气来。“这才是我的好妹妹。”他深呼吸了几次，强迫自已冷静下来，然后对着宁潇疏吩咐道：“你且先在府中住几日，得想个掩人耳目的法子让你离开西安府。”片刻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回过头来继续道：“明日我带你见一个人，你回京时带上他，告诉你家小姐，想办法把他安排进太医院。”
宁潇疏从容应下，朝着年羹尧郑重行了一礼，便跟着陈忠离开了书房，瞬间便消失在回廊尽头。
雍正元年
殿选前日
宜修有些头疼地看着一旁歪在榻上一口一个樱桃吃得正欢的年世兰，强压下骂人的冲动，凉凉开口道：“进贡的第一批那位可是送去你宫里的。”
年世兰轻嗤着优雅地翻了个白眼，“自已的东西哪儿有别人的好吃啊。”
一旁正忙着沏茶的剪秋闻言素手一抖，险些将杯中沸腾的水洒了自已一身，眼中闪过些不可思议的神色来。回首却见始终在身边紧盯着自已的颂芝瘪了瘪嘴，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宜修愣了愣，张口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觉得似乎说什么都不太对劲，于是干脆利落地放弃了这个话题，“下一步你打算如何让？”
“是你打算如何让。”
宜修柳眉轻挑，示意她说下去。
“我负责说服我哥哥，避免他‘英年早逝’。而你，”年世兰将沾了些樱桃汁水的如葱玉指朝着她的方向轻点，笑得一脸妖冶，“负责说服佟佳府与我们合作。”
宜修冷笑出声，“你倒是会挑轻松的活计。”
年世兰无辜地眨了眨眼，耸肩无奈道：“没办法啊，谁让我和佟佳大人不熟呢。不比皇后娘娘你，那可是，你的舅舅啊。”
宜修瞬间听出了她话中的揶揄，一张端方雍容的脸上闪过丝薄怒。“亲戚可不能乱攀啊。”
年世兰听着她仿佛从齿缝间挤出的声音，状似不适般清了清嗓子，避开了宜修记是冷意的视线。“哎呀好了，我是说只有你能利用寿康宫那边的关系。隆科多可是个老狐狸，如今他位极人臣，功名利禄什么都不缺，若局势一成不变，他又何苦参与我们的空花阳焰。”
“是极。那我可得想想办法，好好叫佟大人知道，他的好外甥是个怎样多疑又凉薄的人啊。”
她口中四两拨千斤的话有种春日午后的绵柔韵味，偏一双清眸中的浅笑凛冽非常，年世兰坐在她对面看得分明，心头不由攀缘而上一丝无端的蠢动。
年世兰有些不自在地往后坐了点儿，试图与她拉开距离，冷不丁听到宜修忽又开了口，“延庆殿那儿，你打算如何处置？”
她在颂芝的提醒下回过神来，迎着宜修疑惑的目光勾起抹残忍又悲悯的笑来。
“我前儿个正琢磨来着。昨儿想到个法子，三步棋，废端妃。你觉得如何？”
地面上扑棱棱飞起两只鸟儿，仿佛被吸进去似的消失在没有一丝云絮的天空中。
她们站在景仁宫外的平台上，看到所有巍峨宫殿上层的琉璃瓦上都映出了耀眼欲盲的破碎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