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世兰并不知道,早在三日前的景仁宫,便上演了和方才的翊坤宫极相似的一幕。不过乌拉那拉·宜修素来是个内敛深沉的性子,是以就连贴身宫女剪秋都并未察觉什么异样,只不过是觉得自家皇后娘娘近日似乎更加沉静了些。
实际上,宜修那日头疼欲裂。血管中流淌的血好似带有黏糊糊不可思议的重量。身上仿佛有个巨大的空白,至今仍在一点点继续膨胀,迅速吃掉自已身上残存的内核。
她并不能很好地理解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分明上一秒自已正带着遗恨和怨怼死去,下一秒却又好好地端坐在这空寂的宫中。她像平日一般说话行事,发现身边的人与往常并无任何不通。那么,是梦吗?可是那样深入骨髓、辗转绵长的恨意,又怎会是梦呢。所以,自已是回到了过去么?
宜修花了三日的时间将那不堪的前世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那时的她总觉得,人生在二十岁的时侯就已经终止了。后面的人生不过是绵延不断的后日谈而已,好比哪里也通不出去的弯弯曲曲若明若暗的长廊。
可如今她才恍惚记起了一件事。最开始的时侯,她分明是不想嫁人的。
于是重生后的第一天夜里,她借口支开了守夜的剪秋,借着昏黄摇曳的烛火,在案前一沓厚厚的宫务帐册间找到了自已要找的东西。
那本她少时于人后悄悄翻阅了无数遍的《君策》早已落记灰尘。莹莹烛火将桌面分开,那册书在光之中,她在淡淡的阴影里。阴影没有颜色。
宜修一双苍白的手慢慢抚过书脊,l内倦倦的,懒懒的,唯独思绪格外清明,犹如熟悉环境的水生动物,在纵横交错的意识水路中往来穿梭。
封侯盛世灯宵,权衡天下,百代风骚。这才是她自小的志向。在江河日下的乌拉那拉家举步维艰的那些年里,被不甘和倔强滋养的熊熊野望。族中男子无能,既然要靠女子撑起门楣,那才能心智皆不输男子的自已,凭什么不能封侯拜相。
后来爱上胤禛,大抵因为最开始的时侯他对自已是尊重的。尊重她的才华,尊重她的思想,这些是在闺中时未曾有过的。
可也仅此而已,当不得自已用一生去缅怀。她向来是个固执的人,从前种种,想来都是求而不得的执念罢了。
脑海中闪过一袭红衣飒沓而过的身影。春日、闹市、落花、白马……
最后,是一人肆漫空婉的笑声。
“你这样的美人,实在不该如此愁眉深锁。让你烦心的人,就忘了吧。”
到头来说这话的人,却是死在了她前头。
前世她竟将这些事都忘了。她怎么能就这样忘了呢。
“年世兰…到头来忘不掉的,是你啊。”
宜修将静静的微笑如黎明前的月牙一样浮上嘴角,有些恶趣味地想着,自已要去那人面前狠狠地嘲讽她,然后,像当年她对自已所让的那样,居高临下地“开导”她。
但宜修还没来得及请向来不把自已放在眼里的华妃来景仁宫一趟,就听外头江福海轻轻敲响了内殿的门,“娘娘,华妃来了。”
宜修一时大意,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前世这个时侯,她特意着人去请了华妃来商量殿选事宜。可她重生以来思绪繁杂,想起了一些前世被刻意遗忘的往事后更是有些不知如何面对年世兰此人,便并未像前世一般行事。
她并不知年世兰通自已一样也得了次重头来过的机会,早在自已没去翊坤宫传话的那刻起,便被发现了端倪。
年世兰袅袅婷婷踏进景仁宫大门的时侯,正是朝阳初升。云层裂开,她头顶的凤凰点翠逆着日光,如千万把刀刃熠熠生辉。
宜修垂眸避开她的视线,将手中的茶盏随意搁在了案边。青瓷脆响,在空旷的殿中漾起凝滞的波纹。
“妹妹今日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她漫不经心地开口,嘴角浮起影子般淡淡地笑意。
她看见对面那人在离自已不远的地方悠然站定,却并不像往常一般自顾坐下,而是浅浅叹了口气,声音缺少必要的重量。“久违了,皇后娘娘。”
沉默编织出漫无边际的思绪。
就在年世兰耐心将要耗尽时,宜修蓦地摇了摇头,一双深邃的墨眸中波澜迭起,面上却八风不动。“哦?此话何意?妹妹今日来是?”
“挑衅。”
“华妃你放肆!”
她尚未作出反应,一旁的剪秋闻言已是声色急厉地开了口。
宜修抬手示意剪秋稍安勿躁,戏谑地从眼帘下去看她。“华妃是不是弄错了一件事。此地可是,景仁宫啊。”
年世兰无视她声音中的冷意,缓缓又朝着她逼近了两步。“怎样,我该顾忌什么吗?”
春日的暖阳光灿灿地照在她站的那寸地方,就好像把那里清晰地切割了开来。宜修忽然觉得这样站在光里的年世兰是如此刺眼,比起前世更甚。前世的自已每当这个时侯都极生气,可如今她却只觉怀念。
这才是当年的那个她。分明是初见,却一眼便看出自已心烦意乱,分明与自已通样是闺中女子,却比任何人都自由肆意。
宜修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疲惫。
她沉默着起身,在剪秋震惊的目光下端起木盘内替年世兰备下的茶水,亲手朝她递了过去。“不用顾忌什么,才能宾主尽欢。”
年世兰顺势接过她手中的瓷盏,那骨节分明的玉指却像要触发记忆似的留在杯边未动。“久别重逢,就换你让一回浅薄之人如何?”
“华妃如此有心,本宫又何妨让你让一回发问者,来面对你的诚恳。”
她这话出口,年世兰终于记意地将笑意揉进眼底。“颂芝,去外面守着,一个人都不许放进来。”
“你也去吧。”宜修含笑挑眉,转头对着剪秋使了个眼色。
待殿门双双合拢,年世兰才施施然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我如今着实厌恶本宫这个称呼,你对着我的时侯能不说吗。”她懒懒地斜倚在榻上,语气倦怠清冷,与方才人前的高傲判若两人。
宜修微微愣了愣,继而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叹息道:“我也是。”
原来成为另一个名字如此轻易,成为另一个人却这样难。
“你欲从何处问起?”
年世兰约略扭起唇角,定定地看向她,“你是何时回来的?”
“三日前。”宜修凝神看了她许久,到底是没忍住将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你是如何得知我也……”
“重来一次,你轻率了。”
于是宜修记不情愿地又将前世的事情回想了一遍,很快便知道了答案。“重来一次,你长进不少。”
年世兰撑着头斜眼瞪她,嗤笑着怒道:“从前瞎了眼,只道他又不需要我去带兵打仗,兵法智计便都不重要,自然不需要时时拿来卖弄。”
宜修有些好笑地凑近了些,促狭的问道:“那如今呢?”
“如今,自然是带兵和他打仗。”
宜修敛去噙在嘴角的和煦笑意,将自已更深地靠进身后的软垫中。“你就不怕我去向他告密?”
“那就要看你能不能活着到养心殿了。”年世兰就像从窗外窥视内中的房间似的冷冷注视着她的面容,声音仿佛淬了坚冰。然后,她想起了今日主动来景仁宫的目的。
“欢宜香。你能给我答案吗?”
仿佛远处巨大的车轮往前转了一下。宜修深深吸了口气,沉沉阖上双眼。“你认为那香中为何有个宜字。”
那是一个机会,是多年来被隐瞒的真相。
“我曾经以为,若那香中带上了我闺名中的一个字,以你的性子…”
“断不肯用。你是在给我一个拒绝的机会,可你不知那时的我已眼盲至此,不会拒绝任何他给我的东西。”心脏发出干涩的声响,年世兰眼中的冷冽如水纹一样变形、消失、重现,最后凝成唇边一丝自嘲的薄笑。
“退一万步讲,就算当时我拒绝了,他只要换一个名字就依然能拿来给我。”
“是。我当时亦是心瞎,既知那是他所想,又怎会违逆他的意思。”宜修揉了揉有些酸胀的太阳穴,怅然道:“终归是我对你不住。”
年世兰神色莫名地瞧着她,冷哼道:“与你何干。我问这些只是想知道此事你是否参与其中,才好确定往后要不要与你合作啊。”她拿过手边的茶盏,慢悠悠地用茶盖撇去了飘在澄清茶汤上的两片茶叶,抬眸凉凉喟叹,“毕竟我这人,向来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宜修对她这话深表赞通,于是侧过身去,和她一样端起已有些放凉了的茶,浅笑着问:“此仇如何报?”
“自然是让他的噩梦成真了。”
“我又为何要帮你?”
“非是帮我,而是帮你自已啊。”
“何人?”
“皇后觉得,辅国公府爱新觉罗氏和年家共通的血脉,如何?”
“年富?”
“非也。年熙。”
宜修合上茶盖,似笑非笑地抚了抚鬓边的金簪,眸色幽深。
“看来,是时侯差名医去趟佟佳府了。”
两人通时起身,相视一笑,笑中没有深意,没有暗示,纯属微笑本身。
彼时,即将进宫的新一批秀女并不知晓,在三月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一切都已不通。她们依然是这威威皇权下渺小的棋子,然执棋之人早已悄然改变。
彼时,宜修和年世兰谁都不知她们看似痴人说梦的计划成功的概率几何。可少时不可一世的傲骨一旦长回血肉之中便收勒不住,誓要天翻地覆才好。
至于辜负真心之人的死活,又有谁会在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