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元年
三月
宠冠六宫的华妃娘娘自今日晨起便在镜前直挺挺地坐着,算起来已有一个时辰了。无论颂芝与她说什么,都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急得颂芝几乎就要哭着长跪不起。
翊坤宫无所不能的颂芝姑姑不知道的是,此刻的年世兰正从一场锥心刺骨的噩梦中昏沉沉地醒来。
梦中的那个人陌生得很。叫着和自已一样的名字,却尽干着些为少时的自已所不齿的事。年世兰阖上眼,脑海中却依旧是那道从天黑等到天亮、无所事事、默默垂泪的身影。
天边的月光斜斜地打在她半边脸上,隐隐绰绰地将她凄冷的笑从正中间切了开来,就像是某种蕴含双重意味的面具。光与影,繁华与孤独。
失去孩子的痛、来自依赖爱重之人的背叛、最后的家破人亡。
年世兰突然想起幼时在话本上看到过的一句话:原来痛到极致的时侯,是哭不出来的。
所以她现下只是冷脸坐着,仿佛灵魂抽离了躯l,一遍遍回想,一次次死去,然后终于明白过来,那不是梦。
那是深爱胤禛的被称为华妃的女子,受人摆布的一生。
年世兰突兀地笑出声来。
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颂芝被吓了一跳,正欲交代周宁海去请太医来给自家娘娘好好瞧瞧,就见她猛地撑着妆台起身,快步向着内殿走去。
正对着拔步床的那面墙上有一幅名宿所画的百花图,颂芝眼见着年世兰仿佛疯魔般将那画从上到下狠狠揭下,露出内里壁龛中一页泛黄的薄纸。
那是一幅舆图。
上头密密麻麻用草书标记着大清西北及西南边境的河道地势特征和驿站桥梁分布。
颂芝目瞪口呆地看着,绞尽脑汁都没能想起来这到底是何时出现在翊坤宫中的。
只有年世兰知道,这本就是她的东西。
她是自小看着舆图长大的。未遇见胤禛之前,她曾经对哥哥说过,西北军不需要策师,因为她会是年家最好的军师。遇见胤禛以后,她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他身上,从此再没在这幅舆图上添过半笔。
可即便如此,当年从王府搬进宫中时,她仍瞒着所有人将它放在了这壁龛中。也许,有些东西从未真正消失,只是被遗忘了。
年世兰颤抖着伸手,就着早已褪色的墨迹一笔一划描摹着自已曾经的笔触,站在记忆的河边,仿佛又看到了幼时的自已。不是噩梦中色厉内荏的模样,而是真真正正恣意张扬的狂傲。
“原来,我竟忘了这么多年。”她从腹底挤出一阵低语,继而像是终于想起宫中还有旁人似的斜觑了颂芝一眼。
她晨起时并未梳妆,如今钗冠尽褪,未施粉黛的面容却比平日里更加立l,竟生生散发出一种孤绝之感。
“颂芝,你知道华妃在哪儿吗?”她问得平静,却惊得颂芝直冒冷汗。
“娘…娘娘!您…您到底怎么了,您别吓奴婢啊!”
年世兰制止了她直直跪下的动作,笑得凉薄讥讽,“华妃死了。”
她像是要说服自已般又重复了一遍,掷地有声。
“华妃死了。”
“死在今日。”
若前世种种是为劫数,那她已然应劫。噩梦过后,便是新生。
亏欠她的人合该偿还,而沉睡的自已,也终需醒来。
年世兰将内殿的门合上,沉默地看着眼前坐立不安的颂芝和周宁海。
颂芝是和她自小一起长大的。她没有妹妹,所以便乐得端出一副长姐的样子将她当妹妹照顾,孰料自已一朝爱上了一个本就不值得爱的人,竟将自已的妹妹亲手推向了深渊。
还有周宁海。曾经哥哥军中的少年英才。他的一双手本该是紧握刀剑保家卫国的,前世却为了自已沾记了无辜之人的鲜血。
她狠狠眨了眨干涩的眼,簌簌然落下捧泪来。
周宁海眸色蓦地沉了下去,挣扎着起身,“奴才去请太医。”
这次,她并未阻止,只望着他踉跄的背影凝声道:“去告诉江诚我今儿身子不爽利,让他替我去景仁宫告个假。”她顿了顿,没看到周宁海眼中明显的诧异似的,继续淡淡地说了下去,“然后你就赶紧回来,我有事要交代。”
颂芝这才意识到,从娘娘今日醒来,便再没有自称过一声本宫。联想到方才年世兰所说的“华妃死了”,她终于后知后觉地确定了一件事:无怪现在自已面前的人如此熟悉,原来是她记忆中快要消散的年家大小姐的模样。
微风溜过镂窗,随意卷起年世兰披散在肩头的乌发,与她外袍袖口垂坠的薄纱散漫地纠缠在一起,倒叫她整个人平添了分狂狷。
周宁海回来的时侯,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美人卧榻的名画。他抬眸撞进年世兰一泓清浅的翦瞳,唇边不由堆聚起绵软的笑意。
“最近这天乍暖还寒,娘娘小心着凉。”说着,便抬手将那扇微虚掩的木窗彻底合上。凉风骤停,一时间殿内只剩下香灰簌簌落在炉坛中的轻微响声。
年世兰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垂眸拿过手边方沏的茶轻抿了一口,轻飘飘地开了口,那话落在颂芝和周宁海耳边却宛若惊雷。
“自我入王府起,一场深情的戏码已经演了十年,到此为止了。”
她静默了一会儿,看着身前震惊的二人,黛眉轻挑,“看来我这戏着实好,才叫你们真的以为我会爱一人到如此地步。”
我曾真的爱他到如此地步。
她将这句话在心底滚了又滚,眼眸却格外清明。
“我失去的那个孩子是寿康宫和养心殿的手笔。”
“我这日日燃的香里有着哥哥进贡的西北马麝。”
“我这宫里多的是别处的眼线。”
“所以我累了,不想陪他们演下去了。”
颂芝和周宁海眼中的震惊到底没有维持多久便散在了这些叫人胆战心惊的话中,转而变成了深切的怒意。
年世兰记意地看着两人变幻的神色,施施然从身后掏出个木盒来。“这是当初嫂嫂给我的陪嫁,我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用到,却终究不如嫂嫂一早便看得分明。”
想前世自已到死都没有碰盒子里的东西,白白辜负了嫂嫂的一片心意,和辅国公府替自已费心安排的一切,年世兰就暗恨自已的痴愚。
她将木盒郑重地交到周宁海手中,一字一句说得极认真,“这里头是所有辅国公府早年埋在宫里的暗线,你拿着我的身份信物一个一个去联系,想办法摸清他们是否可靠,然后来回我。不急于一时,慢慢来。”
周宁海霎时觉得手中之物重如千斤,他默不作声地将盒子握得更紧了些,眼瞳深处印出一闪一灭的隐约光亮,然后深深俯首。
年世兰转而去看一旁脸上仍旧带着愤郁的颂芝,轻轻执起她有些寒凉的手,“这翊坤宫中就交给你了。找个机会把年府送进来的人聚在一起,该交代的都吩咐下去,往后除了这些人,其他谁都不可尽信。”她忽而想起前世那个人每次来时巧合的时机,不由冷冷勾了勾唇角,凝声道:“至于今后挖出来的那些钉子,倒是先不用急着拔了,我留着有用。”
颂芝用力地眨了眨眼试图掩去眸中滚过的热泪,狠狠点了点头。“小姐放心,没道理被人欺负到头上了还要忍着的。从前是奴婢眼盲,以为是真的对你好。如今知道了这些,便断不会继续让小姐委屈下去。”
年世兰望着两人灼热坚定的目光,重生以来第一次,真切地笑了起来。
玩物丧志,无的埋根,人生何处不留恨。
好在一切不算太迟。
在新人进宫之前,她还有许多事要让。而现在,年世兰心想,她要先去拜访一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