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六零之养崽手札 > 第 9 章

野菜图谱春雷滚过黄土塬的——县革委会办公室!便笺打着旋儿,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张文书那双沾着泥点的解放鞋前面。
张文书准备好的下一句训斥卡在了喉咙里,他低头看着脚下的便笺,明显愣住了。
他身后的两个民兵也面面相觑,伸长了脖子好奇地张望。
门口看热闹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连最大声的王婆子脸上的阴笑都瞬间僵住,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表情精彩纷呈。
一个民兵眼疾手快,弯腰捡起那张纸片,凑到手电光下一看,念了出来:“各生产队需普及野菜鉴别知识,防止误食中毒。
县革委会办公室,一九六一年三月十五日。
”红色的印章在昏暗中格外醒目。
张文书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像是吞了只苍蝇。
他一把夺过便笺,对着光又仔细看了两遍,那红头印章和日期都明明白白。
他想发作,却找不到由头,这纸上的话,跟林秀刚才举着《赤脚医生手册》说的话,几乎对上了。
人群里的王婆子,脸上的得意笑容也彻底僵住了,嘴角抽动了两下,悻悻地往后缩了缩。
“普及知识也不能私下……”张文书的话卡在喉咙里,目光在窑洞里乱转,寻找新的突破口。
突然,他猛地一脚踢向墙角的那个不起眼的瓦罐。
“哐啷”一声脆响,瓦罐翻倒在地,黄澄澄、颗粒饱满的麦种混着泥土哗啦啦滚了出来,铺了一地。
“好啊!林秀!你还敢私藏种子!这可是国家明令禁止的!”张文书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声音陡然拔高,指着地上的麦种,“人赃俱获!这回看你还怎么狡辩!”没等林秀开口,小川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林秀身后蹿了出来,扑到那些麦种前,用小小的身体护住。
“不是私藏!这是科学实验!”他豁出去了,小脸涨得通红,抓起瓦罐破口处一小撮刚冒出嫩芽的麦苗,高高举起,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响亮,“刘老师教我的!他说这叫杂交育种,用不同的麦子配在一起,就能长出更多粮食!不是偷藏!”孩子瘦小的手掌心里,那几根脆弱的绿芽在手电光下微微颤动,两片细嫩的胚叶努力张开,中间抽出一条几乎看不清的、细如发丝的嫩茎。
那股顽强的生命力,让所有人都看得一愣。
窑洞里再次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村民们面面相觑,看看地上的麦种,看看倔强的小川,又看看脸色铁青的张文书。
“咳,咳。
”人群后面传来老支书沉稳的咳嗽声。
他拨开人群走上前,先是扫了一眼地上的麦种和那张县革委会的便笺,又看了看护着麦苗的小川和镇定的林秀,最后目光落在张文书身上。
“那个……文书啊,我看这事儿……”他顿了顿,“林秀同志明天上午九点,来趟大队部,给社员们好好讲讲怎么认野菜,这是正事。
”他又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麦种,“至于这些……‘实验品’嘛,我看就先由大队统一保管吧,也算……充公。
”老支书话说得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张文书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还想说什么,但对上老支书平静的眼神,最终没敢再吭声,只是恶狠狠地瞪了林秀一眼,不甘心地一挥手:“收队!”两个民兵上前,手忙脚乱地把地上的麦种连同泥土一起往麻袋里划拉。
看热闹的村民也觉得没趣,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只有王婆子临走时,还不死心地朝林秀啐了一口,被老支书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等人都走远了,摇摇欲坠的木门被重新掩上,窑洞里才恢复了之前的宁静,只是空气里还弥漫着紧张和后怕的气息。
林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腿肚子还有点发软。
她蹲下身,刚想抱抱小川,却发现他一直死死攥着小拳头,指节都发白了。
“小川,给妈看看。
”林秀轻轻掰开他的手指。
借着微弱的月光,只见他汗湿的手心里,紧紧攥着半片从书上撕下来的纸页,已经被手心的汗水洇染得有些模糊不清。
那上面画着的,正是野菜图鉴里一种叶片肥厚、产量最高的灰灰菜品种图,旁边还用铅笔歪歪扭扭地标注着几个字:“多打粮”。
纸张边缘被撕得毛糙,显然是刚才慌乱中,这孩子情急之下从那本宝贝的《赤脚医生手册》附录里扯下来的。
林秀看着儿子倔强又带着点惊魂未定的小脸,鼻腔猛地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她没说话,只是用力把两个孩子都搂进怀里,紧紧地抱着。
第二天晌午,日头正毒,林秀就在村头打谷场的老槐树下摆开了阵势。
昨天连夜赶出来的几张大图谱挂在树杈上,用粗炭条画着二十多种能吃的野菜,旁边还用红泥标出了哪些有微毒,哪些要仔细处理。
老槐树下围了一圈伸长脖子的社员,大多面带菜色,眼神里透着对食物的渴望和对未知的警惕。
小川没事人一样蹲在大磨盘边上,拿着一本薄薄的作业本和半截炭笔,正帮着相熟的婶子、半大小子们往自带的破纸片上拓印那些简单易认的野菜图样,忙得满头是汗。
“都看仔细了!这种灰灰菜,看着肥嫩,但吃前必须用开水焯至少三遍,把那股涩味煮掉,不然拉肚子!”林秀嗓子已经有些哑了,她拿起手边一个豁了口的陶罐,“还有这个马齿苋,滑溜溜的,要使劲揉搓,把黏液搓出来才能吃。
要是不小心吃了观音土,肚子胀得受不了,就挖这种酸模草的根,捣烂了加点水发酵,喝了能好受些。
”她讲得仔细,底下人听得认真,不时有人提问,多是关于哪种野菜长在哪里,怎么分辨毒草。
“等等!”一个尖利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王婆子不知什么时候挤到了最前面,干瘦的手指几乎戳到图谱上,“林秀!你这画的啥玩意儿?跟俺们祖辈传下来的不一样!瞧瞧这个,叶子背面脉络都不对,还写着啥‘中科院59号’?我看就是地主老财搞出来的修正主义毒草,想毒死我们贫下中农!”她指的是图谱边角上特意标注的一种叶片更大、据说产量更高的灰灰菜变种,那是林秀凭着记忆画下来的。
人群里起了些骚动,几个人狐疑地看向林秀。
林秀刚想解释那只是个优良品种的标记,还没张口,旁边一直埋头拓印的小川猛地站了起来,举起他的宝贝作业本:“王奶奶!俺看你家自留地边上种的那几棵菜,叶子背面长了好多红点点!”孩子的声音清脆响亮,一下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他翻开作业本,露出一页拓印下来的菜叶图,上面清晰地印着叶片背面的许多铁锈色的小斑点。
“俺们刘老师教过,书上说这叫锈病菌,是菜生病了!这种菜吃了,肚子里要长虫,严重的还会拉血!”“啥?拉血?”“锈病?”“俺的神呐,王婆子家的菜……”人群“轰”一下炸开了锅,比刚才听讲野菜还激动。
几个离王婆家近的社员脸色都变了,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王婆那张老脸先是涨红,然后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也顾不上找林秀的茬了,转身就往自家院子方向跑,嘴里还嘟囔着:“不可能……俺家的菜长得好好的……”“都别慌!”老支书不知何时也过来了,他沉着脸,对旁边的两个民兵一挥手,“小张,小李,你们两个去王婆家地里看看,要是真像小川说的,赶紧把那些病菜都给我铲了烧掉!免得传开!”民兵应声而去。
趁着这片混乱,没人注意的时候,林秀快速把手头剩下的几张详细标注了生长地点的野菜图谱,悄悄塞进了旁边一直默默看着的赵寡妇怀里。
“嫂子,这个你收好,别声张。
”她压低声音,凑近对方耳朵,“看仔细图上的标记,后山那道崖缝底下,贴着石壁长着一片野荞麦,轻易没人找得到。
省着点吃,能顶一阵子。
”赵寡妇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飞快地把图谱藏进了自己的衣襟里,点了点头。
老支书处理完王婆的事,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看了林秀和小川一眼,然后清了清嗓子,对着还有些惊魂未定的社员们说:“都听到了?以后不认识的野菜,不能随便往家挖!林秀同志这个野菜普及课,我看还要多讲几次!”夜深人静,林秀轻轻推开里屋门,借着窗外淡淡的月光,走到小川睡觉的土炕边。
儿子睡得很沉,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像一只熟睡的小猫。
林秀放轻动作,从他裤兜里掏出今天捡到的“宝贝”。
瓦片,还是那几块磨得光滑的瓦片,是孩子们在河滩上捡的,说是要用来盖小房子。
麻绳,粗糙的麻绳,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说是可以用来捆柴火。
粮票,皱巴巴的粮票,是林秀偷偷塞给他的,让他饿的时候买两个窝头垫垫肚子。
这些都是寻常物件,林秀看过就放在一边。
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细长的东西,林秀拿出来,借着月光仔细端详。
半截铅笔头,木头外壳被啃咬得坑坑洼洼,笔芯也露出来一截,油黑发亮。
是公社文书今天拓印野菜图谱时掉落的。
这孩子,倒是眼尖。
林秀想起白天,小川一直眼巴巴地盯着文书手里的铅笔,那眼神,像是饿狼见了肉。
她心里叹了口气,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点东西就稀罕成这样。
她走到外屋,炕桌上的油灯火苗微弱,发出噼啪的声响。
小雨趴在桌子上,小脑袋几乎埋进野菜图谱里,嘴里发出轻微的“啧啧”声。
林秀走近一看,哭笑不得。
小丫头正对着“高产灰灰菜”那张图流口水,透明的小乳牙在纸上咬出个月牙形的湿痕。
“小馋猫。
”林秀轻声嗔怪,抽出被口水浸湿的图纸,生怕女儿再啃两口把纸给吃了。
这可是好不容易拓印来的,孩子们识字不多,认图比认字快。
图纸背面有些硌手,林秀翻过来一看,愣住了。
密密麻麻,全是炭笔画的歪歪扭扭的符号和线条,像一堆胡乱涂鸦。
她仔细辨认,才发现这些“涂鸦”似乎是些简易的地图,用线条勾勒出房屋、道路的轮廓,还在一些特定的位置用圈圈点点标记着什么。
她拿起油灯凑近了看,借着昏黄的灯光,终于辨认出那些圈圈点点代表的是什么——粮囤!每个圈圈旁边都用炭笔写着数字,像是粮食的种类和数量。
林秀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她想起白天,小川一直跟在那些帮忙拓印图谱的社员们身后,那些人都是各个生产队的,拓印完图谱,聚在一起闲聊,说的都是各队今年的收成和粮食储存情况。
这孩子,竟然把那些话都听了去,还偷偷记了下来!他才多大?七岁?林秀的心情有些复杂,既有惊讶,又有隐隐的担忧。
儿子小小年纪,心思就这么重,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她放下图纸,走到窗边,望着黑沉沉的夜空。
月亮被乌云遮住,天地间一片昏暗,只有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显得格外寂静。
风吹动窗纸,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低语。
林秀感到一阵寒意,紧了紧身上的单衣。
日子难啊,粮食就是命。
小川偷偷记下这些,是为了什么?难道他也知道,家里快要揭不开锅了吗?林秀转头看向炕上熟睡的两个孩子,心里一阵酸涩。
她轻轻叹了口气,把图纸小心翼翼地叠好,压在枕头底下。
罢了,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
就让他折腾去吧,只要不学坏就好。
至少,他知道心疼这个家了。
想着这些,林秀心头那点隐隐的担忧被压下去不少,反而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儿子这份心思,用在正道上,将来未必不能闯出个名堂。
她走到炕边,看着两个孩子恬静的睡颜,白天奔波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
她没有脱衣服,挨着女儿小雨躺下,脑子里却还在转着那张画满了圈圈点点的图纸。
枕头底下不安全,万一被人翻出来……这念头一起,她又坐了起来。
屋子里黑漆漆的,油灯早就灭了,只有窗户纸透进一点朦胧的天光。
林秀蹑手蹑脚地下地,摸到外屋的灶膛边。
白天烧火的余温尚存,灰烬厚厚一层。
她把那张叠好的图谱掏出来,想了想,扒开最上层的灰,小心地把纸塞进稍微温热的深处,又仔细地用灰烬盖好。
手指在灰烬里拨弄时,忽然碰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什么玩意儿?林秀心里嘀咕,伸手进去摸索。
触手冰凉,是个方方正正的铁盒子。
她心里一动,把盒子刨了出来,借着微弱的天光打量。
是个掉漆的铁皮饼干盒,边缘都有些锈了,不知道小川从哪里捡来的。
盒子不沉,但里面好像有东西在滚动。
林秀轻轻打开盒盖,一股陈旧的铁锈味和淡淡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
盒子里没有饼干,而是整整齐齐码着十几颗麦种。
这些麦种个头饱满,显然是精心挑选过的,被分成了好几堆,每一小堆都用细细的布条缠着,布条上用炭笔歪歪扭扭地写着日期,甚至还有几个她不认识的符号,大概是小川自己做的标记。
这孩子……林秀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又酸又胀。
他不仅记下了哪里有粮,竟然还偷偷藏了种子!他想干什么?自己种吗?盒子最底下,压着一张小小的纸条。
林秀拈起来,凑到窗边,借着那最后一点月光辨认。
是小川的字,更加歪扭,但一笔一划很用力:“妈,等麦子熟了,给小雨蒸白馍。
”白馍……林秀鼻子猛地一酸,眼前瞬间模糊了。
在这连窝头都吃不饱的年景,白面馒头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小川这傻小子,竟然把这当成了念想,还偷偷藏了种子,写下这样的字条。
他哪里知道种麦子有多难,从播种到收获,中间要过多少关卡。
远处隐约传来守夜人的梆子声,一更,两更……夜深了。
林秀把饼干盒小心翼翼地放回灶膛深处,用灰烬盖好,心里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回到炕上,刚躺下,就听见身边的小雨咂了咂嘴,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一句:“馍……甜……”林秀侧过头,看着女儿睡梦中满足的笑容,心里五味杂陈。
她伸手轻轻摸了摸女儿的额头,又摸了摸旁边儿子露在被子外的小胳膊。
睡吧,都好好睡。
她睁着眼睛,望着房梁,黑暗中,仿佛看到了那金灿灿的麦穗,闻到了白面馒头的甜香。
日子再难,也得想法子,让孩子们能吃上那一口甜甜的白馍。
这念头像一颗种子,也在她心里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