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属的尊严腊月初八的寒风像裹了碎玻璃,刮得公社大院墙上的标语哗啦作响。
林秀把补丁摞补丁的棉袄裹得更紧,下意识挡在儿子身前,替他扛住些风。
她盯着宣传栏上新贴的《关于节约粮食支援灾区的通知》,那白纸黑字格外刺眼。
通知右下角有个模糊的脚印,半干的泥印,像是哪个憋着火气的人抬脚就跺上去,又匆匆离开了。
林秀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
穿来这鬼地方,说好的主角光环呢?金手指系统空间一个没有,连顿饱饭都成了奢望。
天天不是担心这个,就是发愁那个,活得像只没头苍蝇。
规矩倒是不少,这不准那不许,简直要把人逼疯。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小川好歹是救回来了,不然她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下去。
这贼老天,玩儿呢!“娘,我脚指头没知觉了,是不是要冻掉了?”小川在她腿边小声说,声音发颤,带着点哭腔。
他仰着脸看娘,小脸冻得青白。
林秀心里一紧,赶紧蹲下身,把儿子冰凉的小手拢进自己袖口,又去查看他的脚。
男孩穿着那双破了洞的解放鞋,几个脚趾头冻得又红又紫,肿得像小胡萝卜,上面还结着暗红色的血痂——那是上个月在粮仓附近捡漏撒的麦粒时,被生锈的铁皮划破的口子,一直没好利索。
这伤都快一个月了,缺医少药,连点像样的布条都没有,只能用破布头随便缠着,哪里好得利索。
看着儿子这副模样,林秀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这都是什么世道!她恨不得替儿子受了这份罪。
“胡说什么,掉不了。
”
林秀的声音有些发硬,她小心翼翼地把儿子的脚往自己怀里揣了揣,想用体温给他捂一捂,“回去娘给你用热水泡泡,再找点干净布重新包一下。
”
她嘴上说着,心里却发愁,热水哪里是那么容易弄到的,干净布更是稀罕物。
小川吸了吸鼻子,冻出来的鼻涕挂在嘴边,他抬起袖子胡乱擦了一把,小声嘟囔:“娘,我想吃肉包子。
”林秀动作一顿,随即更用力地搓着儿子的小脚丫子,好像要把自己的力气都传给他。
“知道了,等以后有钱了,娘给你买,买两个,让你吃个够。
”
她知道这是空头支票,但此刻,她只能这样说。
她又抬头看了一眼那刺眼的通知,还有那个泥脚印。
谁踹的?踹得好!可惜光踹一脚解决不了问题。
要是有个暖宝宝就好了,不,要是有个超市!她甩甩头,把这些不切实际的念头压下去。
现在最要紧的是护住儿子,让他少受点罪。
她把小川搂得更紧,几乎是将他整个圈在自己怀里,用自己并不厚实的棉袄替他挡住更多寒风。
“川儿不怕,有娘在呢。
”
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
林秀只是把他搂得更紧了些。
她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最后半块干硬的槐花饼,饼子不大,边缘有些碎了。
她没舍得自己吃一口,小心地掰成两半,把明显大的那块塞进小川冻得有些发木的小嘴里。
“慢点嚼,咽下去再说话。
”槐花的淡淡甜味在孩子嘴里化开,他眼睛亮了一下,僵硬的小脸似乎也缓和了些。
他用力嚼着,腮帮子鼓起来,像只偷偷藏食的小松鼠。
“仔细着点,别让王会计看见。
”林秀一边警惕地扫了眼四周,一边压低声音嘱咐。
公社大院里人不多,但谁知道哪个角落会有人过来。
王会计管着账目和物资,眼神尖得很,要是被他看到他们偷偷吃东西,指不定要怎么说道。
小川立刻把嘴闭得更紧,用力点头,大眼睛紧张地瞟向院子入口的方向。
他嚼得更慢了,生怕发出一点声音。
林秀看着儿子紧张又满足的样子,心里又酸又软。
她把剩下那小半块饼也飞快塞进嘴里,囫囵咽下去,胃里那点空落感稍微缓解了一点,但寒意却更明显了。
她重新裹紧棉袄,把儿子的小脚捂得严严实实,低声问:“好点没?”小川点点头,声音含混不清:“嗯,脚趾头有点痒了。
”话音刚落,公社办公室厚重的棉帘子猛地一掀,王守财揣着袖子踱了出来。
他头上戴着顶灰布棉帽,帽檐压得低,底下那双三角眼习惯性地眯着,像没睡醒,又像在时刻算计着什么。
“哟,这不是周家媳妇嘛,”他嗓音拖得长长的,目光在林秀和小川身上溜了一圈,最后落在林秀冻得发红的脸上,“大冷天的,又来领救济粮?”他说话时,揣在袖子里的手动了动,露出一截崭新的红毛线袖口。
那红色鲜亮,和他身上半旧不新的棉袄格格不入,在这灰扑扑的院子里晃眼得很。
小川下意识往林秀身后缩了缩,只露出一双眼睛怯怯地看着王会计。
林秀没理会他的话,挺直了些腰,从怀里掏出折得整整齐齐的军属证和一张薄薄的取件通知单,递过去。
“王会计,我来领周建军从部队寄回来的包裹。
”王守财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三角眼睁开了些。
他伸出手指夹过那两张纸片,先是翻来覆去地看军属证,又凑近了看那通知单,仿佛要从上面盯出个窟窿来。
他慢吞吞从中山装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个油乎乎的木头印章和一方小印泥盒,对着通知单用力“啪”地盖下去。
油墨在纸上迅速洇开,“西藏军区后勤部”几个字清晰地印了出来。
“哼,”他把单子和证件递还给林秀,嘴角撇了撇,“你那个小叔子,人在边疆,倒还惦记着家里头。
不容易啊。
”话里听不出是夸赞还是别的什么。
他揣着手,慢悠悠转身往仓库那边走,腰间鼓囊囊的,一个牛皮纸包的轮廓清晰可见,方方正正,看着就像是一沓粮票。
林秀没作声,弯腰把小川的手牵得更紧,跟了上去。
仓库里一股陈年的霉味混杂着麻袋和灰尘的气息,呛得人鼻子发痒。
保管员老张头正靠着墙根晒太阳,见他们进来,慢吞吞站起身。
他头发花白稀疏,脸上布满皱纹,眼神却还算清亮。
“老张叔。
”林秀喊了一声。
“是秀儿啊,”老张头点点头,接过林秀手里的单子看了一眼,又看看王会计,“建军的包裹到了?”王会计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搭腔,自顾自走到一边,掏出烟袋锅开始装烟丝。
老张头也不再问,佝偻着腰走到墙边一排落满灰尘的木头抽屉前,拉开最底下那个,在里面翻找起来。
抽屉发出“吱呀”的吱呀的刺耳声。
他从里面拖出一个军绿色的帆布袋子,袋口扎得紧紧的,上面用已经有些褪色的红漆写着“周建军”三个字。
老张头抱着袋子走到林秀面前,枯树枝一般的手指摩挲着帆布袋粗糙的表面,像是对待什么珍贵的东西。
他突然压低声音,凑近林秀耳边说:“林老师,等会儿他们要说支援灾区的事,你可别硬顶着……现在风声紧,咱小老百姓,胳膊拧不过大腿。
”老张头的话还没完全落进林秀耳朵里,王守财不耐烦的声音就在背后炸响:“磨蹭什么呢?清点好了没?”他几步跨过来,根本没理会老张头,一把就从林秀手里夺过那个军绿色的帆布袋子。
袋子不算沉,他掂量了一下,嘴角那抹算计的笑意更深了。
他无视林秀瞬间攥紧的拳头和老张头皱起的眉头,粗鲁地扯开袋口的绳子,哗啦一下将里面的东西全倒在旁边一张落满灰尘的旧桌子上。
东西不多,一封鼓鼓囊囊的信,还有一个硬皮本子,红褐色封皮上烫着金色的国徽,格外显眼。
王守财先是拿起信封,捏了捏厚度,又对着光照了照,好像想看透里面写了什么。
林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里面是丈夫报平安的话,还有……没等林秀多想,王守财就把信丢到一边,目标明确地抓起了那个硬皮本子。
“啪”地一声翻开,露出了里面崭新的一沓纸页。
“全国通用粮票,二十斤!”王守财的嗓门陡然拔高,几乎要掀翻仓库顶棚的灰尘。
他故意将本子举起来,朝着门口的方向晃了晃,让那淡青色的票面在从门缝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崭新粮票特有的油墨香气,混杂着仓库的霉味,钻进鼻孔。
小川踮起脚尖,眼睛瞪得溜圆,小嘴微张,直勾勾地盯着那本粮票。
二十斤!足够他和妈妈吃多久啊!他从没见过这么多粮票,平时家里领救济粮,一次也就几斤粗粮票,还得省着用。
林秀的心也跟着猛地一跳,不是因为惊喜,而是因为王守财那过于张扬的语气和不怀好意的眼神。
她下意识地把小川往身后又拉了拉。
果然,王守财突然“啪”地合上本子,脸上的得意瞬间切换成一种公事公办的严肃,虽然那双三角眼里的精光怎么也藏不住。
“根据上级指示精神,”他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说着,同时变戏法似的从他那鼓囊囊的怀里摸出一张折叠的纸,在林秀面前抖开,“今年全国部分地区受灾严重,情况比较困难。
为了支援灾区人民,公社决定,所有从外部汇来的钱款、粮票,个人所得部分,需上交半数,统一调配,支援灾区建设。
”那张纸上确实盖着红彤彤的公章,但字迹有些模糊,看起来像是临时打印的。
王守财把那张纸又收回去,目光重新落在林秀身上,带着一种虚伪的赞许:“林秀同志,你是光荣的军属,你小叔子在边疆保家卫国,你更应该有觉悟,发扬风格,带头支援国家嘛。
这二十斤粮票,你就先交十斤上来吧。
”他伸出手,理所当然地就要拿那个粮票本。
林秀看着他,脸上的血色慢慢褪去,但眼神却异常平静,她没有去看那只伸过来的手,而是盯着王守财的眼睛:“王会计,这粮票是建军从部队省下来的津贴换的,信里应该有说明。
而且,通知单上写的是领取包裹,没说要扣一半。
”她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很清晰,在这空旷的仓库里显得格外有力。
一直沉默的老张头也几不可闻地咳嗽了一声,挪动了一下脚步。
王守财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三角眼眯成一条缝:“林秀,你这是什么态度?不相信组织,不相信上级文件?支援灾区是大事!你觉悟怎么这么低?”他晃了晃手里的粮票本,“这是规定!别给脸不要脸!”仓库突然安静得可怕。
林秀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动的声音。
二十斤粮票省着吃够熬过春荒,十斤却连一个月都撑不住。
她盯着王会计毛衣袖口沾着的白面——那分明是昨天才供应给干部的富强粉。
一股无名火在胸腔里燃烧,烧得她嗓子发干。
“文件能给我看看吗?”她问,伸手时努力稳住颤抖的指尖。
王会计下意识后退半步,那张盖着公章的纸在他手里像烫手山芋。
林秀已经看清文件落款日期是1960年12月——而今天是1961年1月9日。
她心里冷笑一声,这王守财,真当她是好拿捏的软柿子?她突然想起穿越前在档案馆见过的资料:这类临时政策往往时效极短。
“毛主席教导我们,一切空话都是无用的,必须给人民以看得见的物质福利。
”她一字不差地背出《论持久战》的段落,声音清亮,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不像一个饿了大半年的人,“周建军寄的是军粮补贴,文件第三条写着‘军烈属抚恤物资不在此列’。
王会计,你没看清楚文件就乱扣,这算不算违反政策?”王守财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三角眼瞪得溜圆,像是要吃人。
他没想到这个平日里唯唯诺诺的林老师,今天竟然敢跟他顶嘴,还拿毛主席语录来压他。
这女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你这是强词夺理!”他梗着脖子,声音有些发虚,但还是死鸭子嘴硬,“就算有这条规定,你作为军属,就不能主动一点,为国家分忧解难吗?”林秀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嘲讽:“为国家分忧解难?好啊,那王会计你带头,把昨天分的富强粉,还有你家过冬的细粮,都捐出来支援灾区,怎么样?”王守财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跳了起来:“你胡说什么?我的东西凭什么捐?这是组织上分的!”“是啊,组织上分的,”林秀寸步不让,语气平静却带着锋芒,“建军的津贴也是组织上发的,怎么,到我这里就成了‘个人所得’,要被‘统一调配’了?”一直半闭着眼养神的老张头,眼皮掀开了一条缝,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
王会计脸上横肉一阵乱颤,被戳到了痛处,恼羞成怒之下,也不管什么文件规定了,一把抓过那叠粮票,直接就往自己揣得鼓鼓囊囊的怀里塞,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嚷嚷:“放屁!你男人都死了大半年了,坟头草都多高了?还军属烈属?算个哪门子的烈属!别给脸不要脸!”林秀动作比他更快,几乎在他碰到粮票的瞬间,就死死攥住了他那只肥厚的手腕。
她的手很瘦,指骨硌人,力气却大得惊人,王会计“哎哟”一声,竟一时挣脱不开。
“王会计,”林秀的声音冷得像冰碴子,“我丈夫周建国,是为了修红旗水库牺牲的!县里去年十一月初发的烈士证明,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你要不要我现在就回家取来,让你仔仔细细看看?!”她另一只手快如闪电,从内袋里掏出一个仔细叠好的油布包,“啪”地一声在王会计眼前抖开,露出一角泛黄的《人民日报》。
“这上面,头版头条,就是红旗水库胜利竣工的消息,还有牺牲民工的名单!你眼神不好,我可以给你念念!”仓库里本就没几个人,这一下动静,连角落里打盹的老鼠都惊动了。
老张头干脆直起身子,目光炯炯地看着。
外面闻声探头探脑的人也多了起来,对着王会计指指点点,议论声嗡嗡响起。
“哎呀,建国媳妇说的是真的?”“那王会计这事办得不地道啊,烈属的东西也敢扣?”“这王胖子,平时就仗着管钱粮作威作福…”声音不高,却像针一样扎在王会计耳朵里。
王会计额头上的汗珠子滚滚而下,后背的衣服都溻湿了一片。
他看看林秀那双不肯退让的眼睛,又听听周围越来越响的议论,攥着粮票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他没想到这林秀今天跟吃了枪药一样,平时闷声不吭,一开口就能拿出证据来。
烈士证这东西,他可不敢真让她去拿。
他眼珠子转了转,手腕用力一甩,总算挣脱了林秀的手,但也不敢再全塞兜里了,不情不愿地抽出几张,数了数,“啪”地甩下五斤在桌上。
“就算…就算是烈属,支援灾区也是应该的!这是政治觉悟问题!”他把剩下的十五斤死死捏在手里,色厉内荏地喊道,“按规定,至少也要交三成!这是底线!不能再少了!”
他这话说得自己都没底气,三成是多少?他刚才还说一半呢。
林秀看着桌上那孤零零的五斤粮票,又看看王会计手里攥着的十五斤,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
这王守财,真是雁过拔毛,不见兔子不撒鹰。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突然,一个稚嫩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娘,三成是六斤,他少算了一斤!”小川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前面,小脸涨得通红,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王会计手里的粮票,一字一句地说:“二十斤的三成,是六斤。
他只放下五斤,还差一斤没给!”仓库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愣住了,目光齐刷刷地落在那个瘦小的身影上。
王会计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万万没想到,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竟然敢当众拆他的台!他瞪着小川,恨不得把他一口吞下去:“你……你懂什么?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我怎么不懂?”小川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声音清脆而坚定,“先生教过,三七二十一,二十斤的三成就是六斤,先生还说,做人要诚实,不能骗人!”人群中爆发出低低的笑声,几个半大小子更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王会计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小川的手指都在哆嗦:“你……你……好,好,好!林秀,这就是你教的好儿子!竟然敢顶撞长辈,胡说八道!我看你就是存心捣乱,破坏支援灾区的大好局面!”林秀把小川拉到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头,然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王会计:“王会计,孩子说得没错,三成就是六斤。
你少算了一斤,是不是应该补上?”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还是说,王会计你的算术不好,需要我帮你算算?”林秀没接王会计的话茬,她弯腰,一把抱起了小川,动作利落,转身让孩子正对着墙上挂着的毛主席像。
仓库里安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所有人的目光都跟了过来。
林秀一只手稳稳托着儿子,另一只手从他小褂的口袋里掏出那本边角都磨毛了的《□□语录》,翻到其中一页,指给儿子看:“小川,还记得这页吗?念给王伯伯听听。
”小川认字不多,但这几段是林秀常教他念的,他挺直小身板,用尽力气,清亮的童音在空旷的仓库里格外清晰:“‘我们应该深刻地注意群众生活的问题,从土地、劳动问题,到柴米油盐问题……一切这些群众生活上的问题,都应该把它提到自己的议事日程上。
’”念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大眼睛瞟了一眼脸色越来越难看的王会计,又继续念道:“‘要使广大群众认识我们是代表他们的利益的,是和他们呼吸相通的。
’”王会计的脸彻底黑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谁都知道,这段语录后面紧跟着的就是那句——“对于工作,一定要有积极的热情,一定要有高度的责任心,反对不关心群众痛痒的官僚主义。
”这小子,简直是当众打他的脸!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虽然很快捂住了嘴,但那笑声像根针,扎得王会计浑身不自在。
老张头也咧开没牙的嘴,无声地乐着。
“七斤!七斤!”王会计像是被火烧了屁股,猛地从那叠粮票里又抽出两张一斤的,几乎是扔到了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最多给你留七斤!剩下的十三斤,必须入账支援灾区!这是底线!”他喊得声嘶力竭,仿佛这样就能找回点面子。
林秀看也不看他,小心翼翼地把桌上散落的七斤粮票收拢,连同之前那五斤,一共七斤,仔细地捋平,然后珍重地夹进了那本《□□语录》里,仿佛那不是粮票,而是什么极其重要的文件。
她抱着小川,转身就走,没有再说一个字。
走出了公社大院,拐过墙角,凛冽的寒风吹在脸上。
小川忽然用力扯了扯林秀的袖子,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娘,我看见了。
”林秀停下脚步,看着儿子冻得发红的小脸蛋。
“王会计的红毛衣里面,”小川的眼睛亮得像夜里的星星,“他还藏了一叠!用牛皮纸包着的,比给我们的厚!”林秀心里一动,她当然也瞥见了。
王守财那件厚实的红毛衣,左边胸口的位置确实鼓囊囊的,动作间露出了牛皮纸的一角。
那形状和厚度,少说也有五斤面票,八成就是上星期从守寡的李婶那里“劝捐”来的。
这王胖子,真是刮地皮的好手。
她没说话,只是腾出一只手,用力捏了捏儿子冰凉的小脸蛋,轻声说:“知道了。
风大,我们快回家,娘给你做热乎乎的疙瘩汤喝。
”走到僻静处,林秀放下小川,熟练地将那七斤粮票分开:两张塞进棉鞋的鞋垫底下,踩实了;三张仔细叠成小方块,塞进发髻深处,用发簪固定好;最后两张贴身放进内衣缝制的暗袋里。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是这大半年来无数次被抢、被偷、被“借”之后,刻在她骨子里的生存本能。
只有这样,她才能确保这些救命粮,能安安稳稳地带回家。
路上经过供销社,玻璃柜台里摆着罕见的古巴砂糖,像一座小小的、晶莹剔透的金字塔,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小川的眼睛瞬间被吸引住了,小小的身子像被磁铁吸住一样,紧紧扒在柜台上,小脸几乎要贴到冰凉的玻璃上了。
他看了好久,口水都快流下来了,才恋恋不舍地转过头,仰着小脸对林秀说:“娘,等解放军叔叔再寄粮票来,我们买一点点糖,给妹妹蘸窝头吃,好不好?妹妹肯定喜欢。
”林秀喉头猛地一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那句“解放军叔叔”像根细针,轻轻扎了她一下。
她还没告诉小川,这次周建军寄来的信里,除了粮票,还夹着一张二寸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一个穿着厚实军大衣的年轻男人站在雪山哨所前,背景是茫茫的白。
男人脸上带着风霜,眉骨上有一道清晰的疤,眼神锐利,隔着薄薄的相纸似乎都能透出来。
那眉眼,那神态,像极了小川夜里偶尔在梦中含糊喊着的“爹”的模样。
她弯下腰,伸手理了理儿子被风吹乱的额发,遮住自己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
“好,”她的声音有些低,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等有了粮票,娘就给你们买糖。
”她没说“解放军叔叔”,也没提照片的事。
有些事情,对一个四岁的孩子来说,太沉重,也太复杂。
她拉起小川冰凉的小手,“走,天快黑了,妹妹该等急了。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烟火气和霉味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
屋里光线昏暗,只有土炕靠窗的一角稍微亮堂些。
小雨正坐在炕上,手里拿着一个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线轴,自顾自地啃着、玩着。
一岁半的女娃,头发枯黄,小脸蜡白,身上穿着打补丁的旧棉袄,显得头大身子小,看着让人心疼。
听到门响,小雨抬起头,黑葡萄似的眼睛先是茫然,待看清是林秀和小川,立刻咧开没牙的嘴笑了,咿咿呀呀地伸出小胳膊。
林秀快步走过去,把小川先抱上炕,自己也脱了鞋上去,把冰凉的手搓热了才去抱女儿。
“小雨乖,娘回来了。
”小川从怀里掏出那本《□□语录》,小心地放在炕头。
小雨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或许是那红色封面鲜亮,或许是嗅到了人身上带回来的食物气息,她小小的身子猛地往前一扑,不是扑向语录,而是直接抓向林秀揣着信封和粮票的衣兜,小嘴凑上来就想啃。
这孩子,饿怕了,见什么都以为是吃的。
“哎,这个不能吃!”林秀赶紧把装着粮票的军绿色信封举高。
动作急了些,信封口没封严实,一张薄薄的纸片轻飘飘地滑了出来,落在炕席上。
是一张崭新的五斤全国粮票。
只是粮票的一个角上,沾染着一小块已经干涸发黑的褐红色痕迹,格外刺眼。
“娘,血……”小川眼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手指着那块痕迹。
林秀的心狠狠往下一沉,像被人攥了一把。
她一把抓过那张粮票,凑到眼前仔细看。
没错,那颜色,那干了之后的质感,就是血迹。
谁的血?周建军?她不敢往下想,手指有些发凉。
她赶紧抖开信封,里面还有一封信。
信纸很薄,上面的字迹刚劲有力,但只有寥寥几行:“秀:组织安排,我将于三月转业回原籍。
随信附粮票二十斤,是战友们东拼西凑的,务必收下,给孩子买点吃的,别舍不得。
照顾好自己和孩子。
建军。
”二十斤?她明明只拿了七斤回来,王守财那里……不对,信里说的是二十斤,加上这张刚掉出来的五斤,那就是……还有八斤在王守财那里?不,之前她拿到手的明明是十二斤,加上这张五斤,一共十七斤。
信上说二十斤……难道寄丢了三斤?还是……她甩甩头,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转业回原籍?三月就回来?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像一块石头砸进心里,激起千层浪。
他要回来了?那个只存在于记忆和一张模糊照片里的男人,要回来了?窗外的雪似乎没有停的意思,反而更大了,簌簌地打在窗户纸上。
屋里没有点灯,光线越发暗淡。
小川没去管信上的内容,他的注意力全在那张带血的粮票上。
他看看炕上那张粮票,又看看炕头那本□□里夹着的七斤,小眉头皱了起来。
他忽然一骨碌爬起来,从铺炕的破草席下面摸索着,掏出一本封面都快掉了的旧算术书。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张五斤的粮票,学着之前林秀的样子,仔细地把它折了三折,然后郑重地夹进算术书的中间页。
做完这一切,他把书塞回草席底下,还用力拍了拍,然后抬起头看着林秀,小声说:“娘,我藏这里了。
王会计找不到。
”他模仿着母亲藏粮票的动作,连那份小心翼翼、生怕被人发现的神情都学了个十足,只是动作略显笨拙。
林秀看着儿子认真的小脸,心头一酸,又有些想笑。
这孩子,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她伸手摸了摸小川的头,没说话。
那褐红色的痕迹始终在她眼前晃悠。
她把信纸重新折好,连同那本夹着七斤粮票的语录一起,塞进了炕头的墙缝里。
至于那算术书里的五斤,就让它暂时待在那里吧,孩子的心意,也是一份难得的安心。
夜深了,孩子们均匀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土屋里格外清晰。
小川和小雨依偎着睡熟了,小脸蛋在清冷的月光下透着苍白。
林秀悄无声息地坐起身,轻轻挪到炕边,摸索着从儿子藏身的破草席底下,掏出那本旧算术书。
她翻开,小心翼翼地抽出那张五斤的粮票。
就着透过窗户纸的那点微弱月光,她凑近细看。
那块褐红色的痕迹已经完全干透,边缘发黑,摸上去有点硬。
她的指尖拂过,心里一阵发紧。
这到底是谁的血?建军他……还好吗?她把粮票翻过来,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背面。
忽然,她的动作停住了。
靠近票面编号的地方,触感有些异样,不像是纸张本身的纹路,倒像是有……针孔?她眯起眼,把粮票举得更近,对着月光最亮的那一小块。
没错,是针尖扎出来的小孔,排列得并不随意。
她屏住呼吸,一个孔一个孔地辨认。
第一个孔,第二个……连起来像是个笔画……是“小”字!她心跳加快,继续看下去,又一组更复杂的孔洞……是“心”字!小心!粮票上用针孔刺出了“小心”两个字!冷意瞬间窜遍全身。
这绝不是意外沾染的血迹,这是一个刻意留下的警告。
谁让她小心?小心什么?电光石火间,她想起白天在村口晒太阳时,老张头叼着烟袋锅,跟人闲扯时提到的事:“……听说了没?县粮站新调来个干部,姓刘,是个排长转业下来的……”排长……部队转业……粮站……血迹……警告……丢失的三斤粮票……王守财那讳莫如深的表情……这些零碎的信息在她脑子里飞快地串联起来。
建军信里说粮票是战友们东拼西凑的,也许过程并不顺利?这血迹和警告,难道和那位刘排长有关?还是说,有人想从这批粮票里动手脚,而王守财……她不敢再想下去。
这张粮票太烫手了。
炕头的墙缝不安全,小川的算术书更不行。
她轻手轻脚地下了炕,赤脚踩在冰冷的泥地上,打了个哆嗦。
她走到灶台边,摸索着找到靠墙根底部那块有些松动的砖头。
她之前烧火时就发现了,一直没顾上弄。
她用手指抠住砖缝,使了点劲,砖头松动了。
她小心地把砖头抽出来,里面露出一个黑乎乎的空洞。
她从身上撕下一小块干净的布条,将那张带着警告的粮票仔细包好,塞进了砖洞的最深处。
然后,她把砖头严丝合缝地推回去,又用手抹了抹,尽量让它看起来和旁边没什么两样。
做完这一切,她才稍微松了口气。
这里,应该安全些。
“咔嚓!”院子里传来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大概是哪根枯树枝承受不住积雪,被压断了。
这声音惊醒了林秀,也似乎惊动了炕上的孩子。
她回头望去,月光比刚才亮了些,正照在小川身上。
小家伙不知何时也坐了起来,背对着她,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正借着月光低头看着。
林秀心里一紧,他不会又去翻墙缝了吧?她放轻脚步走回炕边。
凑近了才看清,小川手里捏着的,是她藏在语录本里的那几张粮票中的一张。
他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小截铅笔头,短得几乎握不住,正趴在自己的旧算术书上,一笔一划地照着粮票背面那四个印刷字临摹。
“全……国……”他嘴里念念有词,写得极其认真,舌尖都顶在了上唇。
月光勾勒出他稚嫩的侧脸轮廓,那微微蹙起的眉头,那专注的神情,还有那倔强的下巴线条……林秀的心猛地一抽。
太像了,简直和记忆里、照片上那个模糊的青年一模一样。
那是他的父亲,周建军。
一个他从未见过,却即将在三个月后出现在他生命里的男人。
小川似乎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猛地回过头,黑亮的眼睛在暗处显得格外大。
他看到是林秀,小手下意识地就把粮票和铅笔头往书里一夹,合上,有点紧张地看着她:“娘……”林秀没说话,只是伸手把他揽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暖他微凉的小身子,又替他掖了掖破旧的被角。
“睡吧。
”她低声说。
怀里的小身板很轻,却又那么重。
这世道,连个孩子都得这么早地学着藏起心事,守着秘密。
她抱着儿子,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只觉得那即将归来的男人,那二十斤粮票背后的故事,还有这寒冷的冬天,都像是一座无形的山,沉甸甸地压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