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洞塌方雨来得又急又猛。
林秀是被冰凉的水滴砸醒的,一滴,两滴,正落在她额头上。
她猛地坐起,摸到炕头接雨的搪瓷缸,入手沉甸甸的,晃一晃,满了大半。
夜色浓得化不开,她摸索着下炕,赤脚踩在冰凉潮湿的泥地上,把缸里的雨水小心翼翼倒进门口蓄水的破瓮里。
手指习惯性地探入瓮壁内侧,心霎时沉了下去——水位线又低了,空荡荡的感觉顺着指尖蔓延上来,比昨天又少了三指深。
这点水,怎么够熬过这个青黄不接的时候。
“妈……”炕上,小川揉着惺忪睡眼坐起来,怀里还紧紧抱着那本翻得起了毛边的《野菜图谱》,“房顶在哭呢。
”林秀抬头望向黑漆漆的屋顶,借着偶尔划破夜空的电光,能看见土坯顶上新增的裂缝,丝丝缕缕地爬满了,随时会撑不住一样。
雨水正沿着那些缝隙不停渗落,炕席上已经洇开一片片深色的水渍,像一块打满补丁的破布。
她赶紧把睡得正沉的小雨往里挪了挪,尽量让她靠近干燥的地方。
刚直起身,窑洞后墙突然传来一声令人牙酸的“咯吱”闷响,不是木头断裂,是土墙在呻吟。
林秀的头皮瞬间炸开。
“快起来!都起来!”她声音发紧,近乎嘶哑,一把捞起还在梦呓的小雨夹在腋下,另一只手死死拽住刚站起来还有些懵懂的小川。
“妈,我的书……”小川还想去捡掉在地上的图谱。
“别管了!快走!”林秀几乎是拖着两个孩子往门口冲。
三人踉跄着刚冲到门外冰冷的雨地里,身后便传来“轰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脚下的地面都跟着颤了颤。
林秀惊魂未定地回身,借着闪电的光亮,她看见自家窑洞的后墙整个塌了半边,黑洞洞的豁口对着狂风暴雨。
混着雨水的黄泥浆如同决堤,正从豁口处汩汩地向外奔流,泥浆里裹挟着一抹刺眼的黄色——那是他们家最后的那半袋玉米面,此刻正被泥水无情地吞噬、冲走。
林秀浑身冰凉,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完了,最后的口粮也没了。
就在这时,小川突然像头被激怒的小豹子,猛地挣脱她的手,不顾一切地朝着塌方处冲了回去。
“我的麦种!我的麦种还在里面!”孩子凄厉的哭喊声几乎被风雨吞没。
“小川!回来!危险!”林秀心胆俱裂,想去追,可怀里还抱着惊醒后放声大哭的小雨,一时竟挪不动步。
只见小川扑到泥泞里,双手并用,疯狂地扒开还在流淌的泥浆,手指很快被粗粝的土石划破,渗出血丝,可他浑然不觉。
终于,他摸到了那个冰凉的铁皮饼干盒,那是他藏麦种的宝贝。
他急切地抠开盒盖,看清里面的东西时,动作瞬间僵住。
铁盒里,原本饱满金黄的麦种,已经被雨水和泥浆彻底浸泡,变成了一摊黏糊糊、散发着馊味的糊状物。
小川呆呆地捧着那个铁盒,像是捧着一捧滚烫的灰烬,然后,他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哭声里充满了绝望,比这肆虐的暴雨更让人心碎。
他把脸埋进泥水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
林秀站在雨中,任凭冰冷的雨水浇透全身,怀里的小雨哭得声嘶力竭,可她却像被钉在了原地,看着儿子在泥地里痛哭,看着那塌了大半的家,看着那混着最后口粮流走的泥浆,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让她忍不住开始发抖。
天,这日子,还要怎么过下去?天蒙蒙亮,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细丝。
林秀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用几张破烂的草席,在窑洞剩下的小半边搭了个勉强能遮风挡雨的窝棚。
小雨额头滚烫,裹在家里唯一还算干爽的旧棉袄里,哼哼唧唧地蜷缩着,烧得小脸通红。
安顿好女儿,林秀才发现小川不见了。
心猛地一揪,昨夜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声还在耳边回响。
她冲出窝棚,对着塌方的那片泥泞喊:“小川?小川!你去哪儿了?”声音带着雨后的沙哑。
她焦急地扒拉着湿滑的土块和断裂的木头,生怕孩子想不开,或者被埋在了下面。
“妈!”一个闷闷的声音突然从塌方深处传来,带着奇怪的回响,“这里面有个洞!”林秀一怔,循着声音拨开挡路的湿漉漉的杂草,果然看见泥石流豁口下方,露出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像一张怪兽的嘴。
这不是他们家的窑洞结构,倒像是……她心里咯噔一下,是以前老人说过的,打仗时候挖的防空洞?“你这孩子!吓死我了!”林秀又气又急,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从怀里摸出用油纸小心包好的半截蜡烛,颤抖着手点燃。
微弱的烛光跳动着,她猫着腰钻了进去。
“妈,你看!这里好大!”小川的声音在洞里嗡嗡作响。
烛光映照下,林秀看清了里面的景象。
这防空洞竟是拱顶结构,顶还算结实,没有塌陷。
地上坑坑洼洼,散落着几个锈得不成样子的子弹壳,还有些破碎的瓦罐片。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土腥和陈腐的气味。
小川正站在洞中央,仰着脏兮兮的小脸四处张望,眼睛里没有了昨夜的绝望,反而充满了孩子气的好奇。
林秀松了口气,只要孩子没事就好。
她举着蜡烛往前走了几步,脚下的土质让她心里微微一动。
她蹲下身,捻起一撮泥土,放在指尖细细感受。
这土又湿又冷,黏性正好,颜色也对……是“立茬土”!她以前跟农技站的人学过,这种土最适合存东西,尤其是马铃薯这类块茎作物,不容易坏。
她心跳不由得快了几拍,手指捏着那撮土,冰凉的触感似乎带来了一丝异样的暖意。
“妈,以前解放军叔叔是不是在这里藏过粮食?”小川凑过来,小脸上写满了期待,好像下一秒就能从土里刨出白面馒头。
林秀刚想说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洞穴更深处的黑暗里,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
她立刻把小川拉到身后,紧张地护住蜡烛,往前探照。
烛光摇曳中,只见几只油光水滑、格外肥硕的田鼠,贼头贼脑地从墙角的一道裂缝里钻出来,嘴里好像还叼着什么圆滚滚的东西。
“老鼠!”小川低呼一声,非但没怕,反而眼睛一亮。
他反应极快,随手抄起地上半块破瓦片,瞄准离他最近的一只,狠狠砸了过去。
“啪”的一声,正中目标!那肥田鼠吱唔一声,瘫在地上蹬了蹬腿。
小川兴奋地扑过去,也顾不上脏,捏住老鼠的下巴用力一掰。
老鼠嘴里叼着的东西骨碌碌滚了出来,沾满了泥土和口水。
借着烛光,母子俩定睛一看——那竟然是半颗已经冒出嫩芽的土豆!虽然只有小半个,还被老鼠啃过,但那白生生的嫩芽,在这昏暗潮湿的防空洞里,简直像会发光一样。
林秀的心脏重重擂了一下鼓,她死死盯着那半颗土豆,捏着泥土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
小川也愣住了,他看看地上的死老鼠,又看看那半颗发芽的土豆,突然咧开嘴,露出一个混合着泥水印子和惊喜的笑容:“妈!吃的!是能种的吃的!”他小心翼翼地捡起那半颗土豆,像是捧着比饼干盒里的麦种还要珍贵的宝贝。
接下来的三天,林秀带着小川和小雨,趁着天色未明和黄昏,悄悄地把家当往防空洞里搬。
说是家当,其实也就是几件破烂衣服、一口豁了边的铁锅,还有那床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旧棉被。
每搬一样,林秀的心就沉一分,但看着小川小心翼翼护着怀里那半截蜡烛,小雨也乖乖地抱着个小包袱跟在后面,她又觉得这洞里似乎有了点盼头。
洞口被林秀和小川合力用泥块、断木和杂草堵了个七七八八,只留下一道仅容一人侧身挤入的缝隙,从外面看,跟塌方后的废墟没什么两样。
“记住了,”林秀抹了把额头的汗,严肃地对小川说,“要是有人问起,就说咱们暂时住在村西头赵婶家的柴房,听见没?”小川用力点头,小脸绷得紧紧的:“妈,我记住了,谁问都不说!”
他转身,拿起一块木炭,在相对平整的洞壁上又划下一道竖杠——这是他们住进这个秘密基地的第三天。
小雨的烧总算退了,小脸蛋虽然还有些苍白,但眼睛亮亮的,不再哼哼唧唧。
她趴在林秀铺好的干草堆上,好奇地戳着那几块准备栽种的土豆,嘴里还念念有词地模仿小鸡啄米。
林秀拿出丈夫寄回来的那把军用匕首,小心地将那几颗珍贵的发芽土豆切成小块,每一块都留足了芽眼。
她用匕首尖在洞壁下相对松软的地方挖了几个浅坑,把土豆块埋进去。
刚弄好,小川就献宝似的举着他的新发明跑过来:“妈,你看!”他把一个破搪瓷缸的缸底钻了几个小孔,用不知从哪儿捡来的废弃塑料软管接在军用水壶的出水口上,另一端对着刚埋下土豆的土垄。
“水壶挂高点,水就能自己慢慢滴下去了!”
他得意洋洋地演示着,果然,细小的水滴开始顺着软管,一滴一滴落在土豆块上方的泥土里,洇湿了一小片。
林秀看着那简陋却有效的滴灌装置,看着儿子脏脸上那副“快夸我”的表情,心里又酸又软。
这不就是她读研究生时,在实验室里反复推演计算的微灌溉系统最原始的样子吗?只是没想到,第一次实践,竟是在这种地方,用这种方式。
她伸手揉了揉儿子的脑袋:“嗯,小川真能干。
”后半夜,小川被尿憋醒,迷迷糊糊爬起来,却发现旁边母亲的位置是空的。
他心里一紧,轻手轻脚地摸索着往洞穴深处走。
微弱的光线从洞口缝隙透进来,勉强照亮一小片地方。
母亲背对着他蹲在地上,借着那点可怜的光,正费力地翻看一本被水泡得皱巴巴的小册子,封皮上“土法化肥”几个字隐约可见。
书页间似乎还夹着些写满字的纸,也都被水洇得模糊不清。
林秀看得极其专注,手指时不时在那些模糊的字迹上摩挲。
小川站了一会儿,没敢出声打扰。
他看到母亲的肩膀微微塌着,背影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单薄。
他悄悄退了回去,爬上草堆,摸到妹妹冰凉的小手露在外面,轻轻把它塞回了旧棉袄里,然后挨着妹妹躺下,睁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洞顶。
第五天清晨,林秀轻手轻脚地来到洞口,仔细检查着昨晚的伪装。
确认无误后,她才放心地抓起一把灰菜种子,细细地撒在洞口周围的杂草堆上。
灰白色的种子混入枯黄的草叶间,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异样。
这是她想到的一个障眼法,希望能更安全一些。
突然,一阵尖利的声音划破清晨的宁静,像指甲刮过铁锅,刺得人耳膜生疼。
“这窑洞塌得蹊跷!保不准那寡妇藏了啥!”是王婆的声音!林秀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人攥紧了一般。
她立刻屏住呼吸,飞快地退回洞里,压低声音,急促地对着孩子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雨正抱着半个啃了一口的土豆发呆,被母亲紧张的神色吓了一跳,小嘴一瘪,眼看就要哭出来。
小川却反应极快,他一把将妹妹拉到身后,抓起一块边缘锋利的石片,紧紧地握在手里,眼睛像小狼崽一样,警惕地盯着洞口的方向。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像是直接踩在林秀的心跳上,每一步都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迫。
“咦?这草咋像是新栽的?”王婆的声音就在洞口外响起,带着疑惑和探究,仿佛毒蛇吐信,冰冷而危险。
林秀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手心里全是冷汗。
她死死地盯着洞口,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难道就要被发现了?
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王婆真的要扒开伪装,她就拼了命也要护住孩子!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低沉有力的男声加入了对话,像一块巨石,稳稳地落在了林秀悬到嗓子眼的心脏上。
“王婶,军属家的塌方归公社管,您老操啥心?”是支书老杨!林秀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透过草叶的缝隙,她小心翼翼地向外看去。
老杨正背对着洞口,手里拿着旱烟袋锅,一下一下地敲着塌方的土块,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县里刚下的通知,要统计受灾军属情况。
”老杨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故意提高了声音,像是说给周围的人听,又像是特意说给她听,“林秀同志!明天来大队部领救济粮!”王婆的声音顿时矮了半截,嘟囔了几句什么,脚步声也慢慢远去。
老杨又象征性地敲了几下土堆,也转身走了。
直到确定他们真的走远了,林秀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瞬间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软了下来。
“妈,”小川突然拉了拉林秀的衣角,小声说,“杨爷爷鞋底沾着咱家玉米面。
”
林秀一愣,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些片段。
塌方那天晚上,为了堵住洞口,她和小川慌乱中搬运土块,确实不小心把装着玉米面的袋子碰倒了,撒了一些在地上。
老杨刚才站的地方,正是塌方那天玉米面被冲出来的位置!
林秀的心头涌上一股暖流,瞬间明白了老杨的用意。
他不是“路过”,也不是“多管闲事”,他是特意来帮她们解围的!
那句“明天来大队部领救济粮”,更是意味深长,这是在告诉她,他知道她们在这里,并且愿意暗中提供帮助。
林秀的眼睛有些发热,一股感激之情涌上心头。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激动的心情,转头看向小川,眼中充满了欣慰和骄傲。
她的儿子,虽然年纪小,却心思细腻,观察入微。
在这样的困境中,孩子们反倒成了她最大的安慰和希望。
劫后余生的轻松感和被人暗中保护的暖意交织在一起,让这个简陋潮湿的防空洞,似乎也变得不再那么冰冷难熬了。
第二天,林秀揣着复杂的心情去了大队部。
老杨果然在,他没多说什么,只是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堆东西,让她去领。
负责分发的人一脸不耐烦,扔过来一个破麻袋:“喏,三斤红薯干,两斤小米,省着点吃。
”林秀拎着沉甸甸又轻飘飘的麻袋,心里五味杂陈。
红薯干已经发了霉,绿毛茸茸的,小米里掺着不少沙子。
回到洞里,小川和小雨立刻围了上来。
“妈,有吃的了?”小雨眼睛亮亮的。
林秀解开袋子,孩子们看到里面的东西,兴奋劲儿顿时消散了大半。
林秀没说什么,默默地开始收拾。
她把红薯干掰开,挑拣出还能吃的部分,放在水里反复淘洗,最后煮成了一锅黏糊糊的烂糊。
看着那半盆浑浊微甜的浆水,林秀忽然想起了那本“土法化肥”小册子。
她把浆水小心地舀出来,放凉,然后一点点浇在防空洞深处那十垄刚冒出嫩芽的土豆苗根部。
也许,这霉变的甜味,也能给土豆添点力气?日子在地下悄悄溜走。
小川迷上了画画,他用烧剩下的木炭在坑坑洼洼的洞壁上画了一幅“丰收图”:三个细胳膊细腿的火柴人,傻笑着手拉手,站在几棵比他们还高的土豆秧下面,土豆秧上还夸张地挂满了拳头大的土豆。
小雨则把数土豆叶子当成了每天最重要的事。
“一片,两片,三片……妈妈!今天又多长了两片!”她奶声奶气地报告,小脸上满是认真。
有一次,小丫头玩得忘了,尿急了没跑远,直接在苗圃边上解决了。
林秀又好气又好笑,正想说她两句,却没顾上。
过了两天,她惊讶地发现,被小雨“浇灌”过的那株土豆苗,叶子竟然绿得发亮,茎也粗壮了不少,比旁边的高出了一小截。
林秀看看那株苗,又看看正蹲在旁边玩泥巴的小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小川凑过来看热闹:“妈,妹妹这是给土豆施肥了?”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
一天深夜,林秀睡得正沉,被小川猛地摇醒。
“妈!妈!地老鼠!”小川的声音又急又低。
林秀一个激灵坐起来,抓起墙角的铁锹就往苗圃冲。
果然,月光透过洞口缝隙照进来,几只肥硕的田鼠正埋头在土垄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啃食声,几株嫩苗已经被咬断了!林秀心疼得直抽气,举起铁锹就要拍。
小川却比她更快,他想起什么似的,抓起父亲留下的那个旧军用水壶,对着洞壁,“哐哐哐”地用力敲起来,敲得又急又响,不成调,却意外地敲出了一段类似冲锋号的急促节奏。
更让人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几只原本旁若无人啃食的田鼠,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带着金属回音的敲击声,像是听到了什么恐怖的信号,瞬间炸了窝,吱吱叫着四散奔逃,眨眼间就消失在了黑暗的角落里。
洞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林秀和小川粗重的喘息声。
小川放下水壶,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他兴奋地抓住林秀的胳膊:“妈!它们怕这个声音!它们怕军号!”林秀看着儿子,又看看安然无恙的大部分土豆苗,悬着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她摸了摸小川的头,没说话,嘴角却忍不住向上弯了弯。
从这天起,每晚睡前用旧水壶敲一段自创的“驱鼠冲锋号”,成了防空洞里雷打不动的保留节目。
洞里的生活虽然艰难,但看着一天天长高的土豆苗,听着小川越来越熟练的“冲锋号”,林秀觉得,这地下的日子,似乎也透出了一点点春天的暖意。
五月下旬,天像是漏了个窟窿。
半夜里,林秀是被“轰隆”一声闷响惊醒的,紧接着就是哗哗的水声。
一股土腥气扑面而来,她猛地坐起,借着洞口微弱的光,只见一股浑浊的黄泥水正凶猛地往防空洞里倒灌!“小川!小雨!快醒醒!往里走!快!”林秀连滚带爬地扑到洞口,试图用身体挡住汹涌的泥水,但水流力量太大,瞬间就冲开了她,冰冷的泥浆裹住了她的腿。
水涨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小腿。
小川拉着睡眼惺忪、吓得快要哭出来的小雨,跌跌撞撞往防空洞深处地势较高的地方爬。
林秀手脚并用,抓起身边能摸到的所有破烂——几块烂木头,一个破筐,甚至那把敲田鼠的铁锹,都徒劳地往洞口堆。
就在这时,小川却尖叫着,逆着水流冲了回来。
“妈!妈!”他个子小,水已经快到他胸口,他却高高举着一个生锈的铁皮饼干盒,正是父亲留下的那个。
“麦种!妈!我藏的麦种!”林秀心头一跳,这孩子,什么时候又偷偷摸摸攒了这些宝贝!她一把将小川拽到自己身后,吼道:“不要命了!快回去!”水还在涨,眼看就要没过膝盖。
突然,侧面洞壁“噗”的一声,裂开一道缝,一股更急的水流滋了出来,直射向他们仅存的干燥角落和那几垄土豆苗!完了!林秀脑子嗡的一声。
洞口堵不住,侧面又漏,这下是灭顶之zia!她绝望地四下张望,目光扫过角落里那个叠放整齐的包裹——那是男人留下的军大衣,她一直舍不得用。
电光火石间,林秀扑了过去,抓起那件厚重的、带着熟悉烟草味的军大衣,也顾不上心疼,使出全身力气,狠狠地将它往那道渗水的裂缝里塞!棉花和布料被水浸透,迅速膨胀,水流竟然真的被堵住了,只剩下丝丝缕缕的湿痕。
“快!都到土台上去!”林秀拉着两个孩子,爬上防空洞最深处那个相对最高的土台。
三人紧紧抱在一起,蜷缩着,听着外面震耳欲聋的雷声和雨声,还有洞口水流不断冲击的声音。
泥水就在脚下晃荡,带着刺骨的寒意。
小雨冷得直哆嗦,把头埋在林秀怀里,小声抽泣。
黑暗和恐惧笼罩着一切。
“妈……讲个故事吧。
”小雨带着哭腔,小声请求。
林秀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旁边的小川却突然开了口,声音在空旷的洞里带着回音,异常清晰:“从前,有一个解放军叔叔,在很高很冷的山上,他把自己的粮食都省下来,送给山下的藏族小孩吃,自己饿着肚子站岗,后来……”林秀猛地一震,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故事……这分明是男人在信里提过的一句半句的经历!那些被她珍藏起来,小川偶尔会翻看的信件……原来他早就把那些零散的片段,拼凑出了一个父亲的模样,一个从未谋面、却无比清晰的英雄形象。
她低下头,看着怀里瑟瑟发抖的小雨,又看看身边在黑暗中挺直了小脊梁、用稚嫩的声音讲述着英雄故事的小川。
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堵得她胸口发酸,眼睛发热。
外面的暴雨依旧,可这小小的土台上,却仿佛有了一种奇异的力量在支撑着。
她伸手,用力搂紧了两个孩子。
雨声终于在天快亮时彻底停了。
林秀一夜没敢合眼,浑身酸痛,泥水浸泡过的裤腿又冷又重。
她推开身边睡得还算安稳的小雨,轻轻爬下土台,脚踩进冰凉的淤泥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到洞口。
堵门的破烂和男人那件军大衣混着泥沙,堆得一塌糊涂。
她费力地扒拉着,想透点气进来。
几块烂木头被挪开,她惊讶地发现,靠近洞顶的一处塌方,竟被昨夜的洪水冲开了一个脸盆大小的缺口。
一束带着尘埃的阳光,就这么直愣愣地斜射进来,正好打在那几垄幸存的土豆苗上。
叶片上的泥浆还没干透,但在光线下,竟泛着点点绿意。
林秀怔怔地看着,鼻子猛地一酸。
“妈?”小川揉着眼睛,也跟着下了土台,好奇地凑过来,“亮了?”“嗯,天晴了。
”林秀哑着嗓子应了一声,继续清理洞口。
就在这时,小川突然“咦”了一声,指着侧面靠近深处的一片洞壁:“妈,你看那儿!”林秀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被水流冲刷过的墙根下,露出了一个铁皮的边角,锈得不成样子。
这地方以前堆着些杂物,从没注意过下面还有东西。
“这是什么?”小川来了精神,也顾不上脚下的泥泞,跑过去用手扒拉。
泥土湿软,很快就露出了一个完整的铁皮箱子,上面挂着一把同样锈迹斑斑的锁头。
“哪来的箱子?”林秀也走了过去,蹲下身查看。
箱子不大,但看起来很沉。
小川找来一块尖锐的石头,对着那把锈锁使劲砸了几下。
“哐当”一声,锁扣居然断开了。
他兴奋地掀开箱盖,一股陈旧发霉的气味扑面而来。
箱子里不是他们想象的金银财宝,而是半箱子叠得整整齐齐、但已经板结发黄的医用纱布,旁边还散落着几支玻璃针管,针头锈蚀得厉害。
“这是……”林秀拿起一卷纱布,又放下,心里有点失望,又有点说不清的感觉。
看来,这里以前确实是个临时医疗点,不知是哪个年代留下的。
小川还在里面翻找,忽然拿起一个棕色的小玻璃瓶,举起来对着光:“妈!这是药吗?”林秀接过来,借着洞口的光仔细辨认瓶身上的字迹。
当看清那几个模糊却熟悉的字时,她的心跳骤然加速——葡萄糖粉!虽然大半瓶都已经结成了硬块,颜色也有些发黄,但这东西……在这缺衣少食的年头,尤其是在刚刚经历了洪灾之后,这简直就是救命的宝贝!她手指微微颤抖,用小石块小心翼翼地从瓶口刮下一点粉末,又从水壶里倒了点干净的存水,将粉末融开,调成小半碗淡黄色的糖水。
她先用手指蘸了一点,尝了尝,是甜的!一股纯粹的甜味在舌尖化开,让她几乎落下泪来。
“小雨,来。
”她招呼着小女儿,用手指蘸着糖水,一点点喂到她嘴里。
小雨起初还有些迷糊,咂摸了两下,眼睛立刻亮了,含混不清地说:“甜……妈,甜……”她伸出小舌头,舔了舔林秀的手指,露出了这么多天来第一个真正的笑容。
林秀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软。
她把剩下的糖水分成两半,一半递给小川:“你也喝点。
”小川接过碗,却没喝,他看了看碗里的糖水,又扭头看了看那几垄土豆苗,转身就跑回苗圃边,蹲下身,小心地把碗里那点珍贵的糖水,一点点倒在了那棵被田鼠啃过、显得有些萎靡的土豆苗根旁。
“你干什么!”林秀又气又好笑,这傻小子!小川站起身,抹了把脸上的泥,看着那株土豆苗,认真地说:“它也需要。
”林秀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孩子……当天的午饭,依旧是水煮土豆秧尖,但气氛却和以往截然不同。
林秀看着两个孩子把野菜汤喝得干干净净,小雨的脸上甚至有了点血色。
她无意中瞥见小川的袖口,发现那根他一直宝贝着的麻雀羽毛被他插在袖箍里。
这孩子不知什么时候,竟把羽毛的根部削尖了,做成了一支简陋的笔。
此刻,他正蹲在洞壁前,用手指蘸着一小摊混了水的葡萄糖粉,歪歪扭扭地在墙上写着什么。
林秀凑近一看,是两个大字:粮食。
阳光透过洞口的缺口,光柱在潮湿的洞壁上折射出一道小小的、模糊的七色彩虹。
小雨发现了,伸出小手去够那虚幻的彩带,咯咯地笑起来,清脆的笑声在空旷的防空洞里回荡着,驱散了残留的阴冷和恐惧。
林秀看着女儿天真的笑脸,看着儿子专注写字的背影,又望向那几垄在阳光下努力生长的土豆苗。
她忽然觉得,这地下的日子,好像真的没那么难熬了。
希望这东西,也许真就像这些土豆一样,只要有那么一点点缝隙,一点点光,就能顽强地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