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药效发作的时间,每一息都仿佛被无限拉长。
昏暗的土屋里,只有窗棂透进几缕微光,勉强照亮炕上那张烧得通红的小脸。
林秀坐在炕沿,一动不动地盯着铁柱,目光描摹着他汗湿的额发、紧蹙的小眉头,还有那因高热而干裂起皮的嘴唇。
这孩子才四岁,平日里摔跤都不吭一声,此刻却被病痛折磨得如此脆弱,无声的煎熬比哭闹更让人心碎。
她忍不住一遍遍伸出手,用手背轻轻碰触他的额头,感受那灼人的温度,心焦如焚。
“娘,”小花怯生生的声音在旁边响起,细弱得像蚊子哼,“弟弟……他会死吗?”这句问话像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林秀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她猛地一颤,扭过头,看到女儿小小的身影缩在炕角,眼睛里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恐惧。
林秀一把将她紧紧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女儿柔软的发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会的!小花别怕,娘……娘一定会护着你们,一定会的!”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清晰地感觉到,心底某种坚硬的东西正在融化、重塑。
不再是穿越而来的旁观和抗拒,而是沉甸甸的、不容推卸的责任,这两个瘦弱的孩子,已然成了她在这个陌生世界最深的羁绊。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赵寡妇急切的呼喊:“林妹子!快开门!我把张郎中请来了!”林秀心头一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飞快地将那个装着现代药的白色药盒塞进铁柱枕头边的被褥深处,又拉了拉被角掩盖好。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赵寡妇引着一个身形佝偻、面容干瘦的老头走了进来。
那老头背着个破旧的药箱,浑浊的眼睛只在铁柱脸上一扫,便不耐烦地摇了摇头,干瘪的嘴唇撇了撇。
“唉,烧成这样,邪火攻心了,”他捋着下巴上几根稀疏泛黄的山羊胡,语气带着几分敷衍,“我那些草药,怕是压不住了。
要不……”“要多少钱?”林秀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不等他说完,直接开口问道,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紧。
老头浑浊的眼珠转了转,伸出三根枯柴般的手指,在林秀面前晃了晃:“三毛钱。
要是没钱,半斤粮票也行。
”三毛钱!林秀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这年头,三毛钱够一家人买好几天的粗粮了!这分明是看准了她病急乱投医,趁火打劫!怒火在她胸中翻腾,可看着炕上人事不知的儿子,她只能强压下去。
她咬着牙,转身走到炕梢,从铺得发硬的炕席底下,摸索出用手帕包着、压得扁扁的最后两枚一毛的镍币,手心都攥出了汗。
“郎中,家里……就剩这两毛钱了,您看……”老头不屑地撇了撇嘴,接过钱掂了掂,随手从药箱里掏出几片黑乎乎、边缘甚至带着霉斑的干树皮,扔在桌上:“喏,拿去煮水喝吧。
能不能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说完,不等赵寡妇再说什么,便转身慢悠悠地走了。
赵寡妇还想安慰几句,被林秀强笑着送了出去。
门一关上,林秀立刻抓起那几片散发着霉味的树皮,看也不看,直接走到屋角的灶膛边,狠狠扔了进去,火苗一舔,瞬间化为灰烬。
她快步回到炕边,再次伸手探向铁柱的额头。
这一次,她的指尖清晰地感觉到,那骇人的滚烫,似乎……真的退下去了一点!退烧药,起效了!巨大的惊喜和后怕瞬间淹没了她,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小花一直紧挨着弟弟,小手指着铁柱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声音里带着哭腔后的沙哑,却透着惊喜:“娘!快看!弟弟出汗了!额头上有汗!”林秀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紧绷的肩膀瞬间垮了下来。
她凑近细看,铁柱汗湿的鬓角和脖颈清晰可见,那微弱的呼吸似乎也平稳了些。
太好了!她激动得眼眶发热,刚想开口安抚同样兴奋的女儿,告诉她这是好转的迹象……“砰!砰!砰!”粗暴急促的拍门声猛地炸响,老旧的木门板被砸得嗡嗡作响,震得屋顶都仿佛要掉下灰来,瞬间击碎了屋内的片刻安宁。
门外传来一个粗哑的女声,嗓门又高又尖,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林秀!在家吗?开门!公社妇女主任来查户口了!快点!”妇女主任?查户口?林秀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正拿着沾了温水的布巾想给铁柱擦汗,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吓得她手猛地一抖,碗里的水泼洒出来,溅湿了炕席。
惊惧之下,她几乎是凭着本能,闪电般将手探入枕边的被褥深处,意念微动,那扎眼的白色药盒瞬间消失,被她藏回了意识空间。
同时,她飞快地对瞪大眼睛的小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急促道:“小花乖,别说话!”这才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起身走向那扇仍在被粗暴拍打的院门。
林秀深吸一口气,拉开磨得发亮的门栓。
门外,一个四十出头、梳着齐耳短发、颧骨高耸的女人正不耐烦地叉着腰,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刻薄的直线。
她身后站着两个一脸严肃、胳膊上戴着红袖章的小年轻,眼神透着跟班的倨傲。
这女人正是公社的妇女主任王桂兰,出了名的不好惹。
“王主任,什么风把您吹来了?”院墙边不知何时探出赵寡妇的脑袋,她脸上堆着小心翼翼的笑,语气却藏着一丝警惕。
王桂兰眼皮都没抬,冷冷甩出四个字:“例行检查。
”她的目光像锥子一样扎在林秀身上,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最后定格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听说你家小子病了?”林秀只觉得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她侧了侧身,挡住屋内的景象,低声道:“是……孩子着凉,有点发热。
”王桂兰却根本没理会她的阻拦,粗鲁地一推门,径直跨进了低矮的土坯房。
她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锐利地扫过昏暗的屋内,墙角的蜘蛛网,缺了腿的桌子,最后,目光停留在炕上那床崭新的棉被上——虽然只是普通的棉布被面,但在这家徒四壁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
她眉毛猛地挑高,像抓住了什么把柄。
“哟,这被面挺新啊,哪儿来的?”她走过去,伸出粗糙的手指捻了捻被角,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
“是……是我结婚时的嫁妆,一直压箱底,舍不得用。
”林秀心脏怦怦直跳,硬着头皮编造着谎言,手心又开始冒汗。
王桂兰发出一声短促的冷哼,显然不信。
她从随身挎着的旧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小本本,“啪”地翻开:“你男人没了都大半年了,按队里的规矩,你早该带孩子回娘家去了。
怎么还赖在婆家这房子里不走?”一股怒火直冲林秀脑门,她男人尸骨未寒,这就要把她们孤儿寡母扫地出门?可看着炕上还在昏睡、呼吸微弱的儿子,她只能死死咬住后槽牙,把翻涌的情绪压下去,低声下气地说:“王主任,孩子太小,铁柱又病着,实在经不起路上折腾……”“少给我找这些没用的借口!”王桂兰突然拔高音量,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林秀脸上,“我可听人举报了,说你家最近偷偷摸摸添了不少好东西!来路不明!林秀,你给我老实交代,是不是在外头勾搭了野男人,嗯?”这污蔑像一盆脏水,兜头泼下,林秀气得浑身发抖,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这时,炕上的铁柱似乎被这尖利的声音惊扰,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喊了句“娘……”一直紧紧依偎在弟弟身边的小花,见娘亲被欺负,立刻鼓起勇气,怯生生地抬起头,对着王桂兰细声细气地说:“王阿姨,我弟弟病得好厉害,你……你能不能改天再来问……”“小孩子家家,滚一边去!大人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没规矩!”王桂兰眼睛一瞪,反手就是一巴掌,“啪”的一声脆响,狠狠甩在小花脸上。
小花白嫩的脸蛋上瞬间浮起五道清晰的红指印,她被打懵了,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却吓得不敢哭出声。
林秀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所有的隐忍瞬间崩塌。
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一个箭步冲上前,将吓傻的女儿紧紧护在身后,冰冷的目光死死盯住王桂兰。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血痕,才勉强克制住扑上去拼命的冲动。
“王主任,”她的声音因为极力压抑愤怒而显得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寒意,“孩子不懂事,我回头会好好教训。
您看……要不这样,我娘家前阵子托人捎来半斤红糖,我……我匀二两给您,您看成吗?”提到红糖,王桂兰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但很快又板起那张刻薄的脸,提高了调门:“少拿这些东西来糊弄我!我是那种占小便宜的人吗?公社的纪律还要不要了?”林秀心下了然,咬了咬牙,转身走到墙角那个破旧的木箱旁,假装翻找,实则从意识空间里取出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白糖,大约半斤重。
白糖在这年头比红糖金贵多了。
她捧着那包糖走回来,递到王桂兰面前。
王桂兰的目光落在白糖上,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脸上的厉色缓和了不少,但还是故作姿态地推辞了一下。
最后,林秀“被迫”将整包白糖都塞进了她手里。
王桂兰这才满意地掂了掂分量,将糖塞进自己的挎包,清了清嗓子,对着那两个红袖章摆摆手:“行了,今天就先这样。
林秀,我给你半个月时间,半个月后你要是还不回娘家,或者再让我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了!”说完,她带着人扬长而去,留下满室的屈辱和压抑。
王桂兰的身影刚消失在院门口,林秀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双腿发软,几乎是瘫坐在冰凉的土门槛上,后背的冷汗湿透了单薄的衣衫。
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赵寡妇探头探脑地凑近,压低了声音,像怕隔墙有耳:“这瘟神!刮地三尺的阎王脾气,就爱捡咱们孤儿寡母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