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正殿内,砖石地上铺着柔软的毯子,小丫头在上头爬着玩闹,热得满头大汗。
她玩得兴起,小手突地一下甩在了桌角,被那桌角的一根倒刺,挂出个口子来。
云乔吓了一跳,忙上前去抱了孩子查看。
“怎么这样不小心,娘瞧瞧,疼不疼?”
小丫头养的皮实,一个小口子罢了,皮外伤倒不要紧。
吐着舌头作鬼脸,哼了声说:“不疼。”
云乔吩咐人去拿伤药,捏着女儿的手小心翼翼的上药。
一旁伺候的下人里,春晓立在一侧,看着云乔对女儿一点小伤就心疼怜惜的不得了的模样,心里却想起如今还被困在东宫暗牢,浑身伤口都要溃烂的少主。
她眼底浮过抹愤然,状似随口道:“小主子可得小心些,这夏日里受伤,可是极易溃烂的,您这小一点伤口,又有娘娘上心照料,东宫还备着数不尽的上等伤药,此刻自是不疼,可若是似那等皮开肉绽的大伤,又无上等伤药,也无人费心照料,夏日里,怕是要被蛆虫蚊蝇日夜啃食。”
春晓说的可怖,小丫头听得恶寒。
管事的宫人闻言斥责了句道:“胡说什么呢,没得吓到小主子,还不下去领罚。”
领罚,怕是要出去掌嘴。
春晓无所谓的扯了扯唇,道了句知错,就要退下去领罚。
云乔捏着伤药的手,早在春晓说那番话时,就已用力到泛白。
到此刻,她勉强笑了笑,开口拦了下来。
“不必罚了,春晓也关心则乱,这话若真能吓到那丫头让她往后胡闹时知道谨慎,也算好事。”
管事闻言眸光微闪,思及这春晓的身份,再回想方才春晓的一番话,略微猜出了几分,面上却不动声色的应下。
招手道:“还不快谢娘娘恩。”
春晓依言谢恩,一旁上好了药的明珠嘟了嘟嘴巴,不满道:
“阿娘,这般热的天气,怎的却不在屋内放冰鉴,明珠都要热死了。”
她热的跟小狗崽儿一样吐舌头,云乔瞧的心疼,拿了帕子给她擦汗。
莫说是孩子了,她自己都热得受不住。
往日在江南时暑热也厉害,不用冰鉴都熬过来了。
可今年在京城,东宫里前头热的时候都备着冰鉴,自是不大受热,如今骤然撤了冰鉴,云乔和孩子由奢入俭,自是吃不消。
她边给明珠擦着额头的汗,边看了眼身边伺候的管事宫人。
黛眉轻蹙,吩咐了句:“且去取些冰鉴来,这般热的天气,哪里受得住。”
宫人面露为难。
“娘娘,殿下交代过,您不能沾了寒凉之物的……”
云乔思及萧璟的吩咐,也没为难下人。
只抿唇道:“罢了,带明珠去旁的殿里玩去,给她备上冰鉴,我不过去就是。”
原本接来女儿,自是想着日日把人放到眼前亲近。
如今却因着暑热不能用冰鉴的缘故,要将孩子另外别殿安置,云乔自是不开心的。
宫人不敢多劝,只依着吩咐抱了明珠起身往偏殿去。
女儿被抱走,孩童吵闹声骤然远去,云乔的心思却乱极了。
也就是孩子在跟前吵闹时,她心思不得不全放在女儿身上,抽不出神思去想旁的,才算好受些。
如今孩子一走,心里悬着的事,就又浮了上来。
尤其是,方才那春晓提及重伤之人在夏日时遭受的苦楚。
让云乔更是心思乱的厉害。
她捏了捏帕子,抬眼看了眼殿门外,目光极目远眺,也看不到一个护卫。
只能瞧见来往的内侍。
离得太远,她根本看不清人,也瞧不清那内侍们身上是不是带了能进出暗牢的腰牌。
许是有陈晋的前车之鉴,如今在东宫看守的护卫,是不许太靠近内殿女眷住处的。
压根见不到能进去暗牢的护卫,云乔想拿到进出暗牢的腰牌,难如登天。
而那萧璟手中的令牌,她更是从未见过。
云乔轻叹了声,拿了帕子擦拭自己额上的薄汗。
春晓和旁的下人都候在一旁伺候。
云乔扫了眼她,知道她也是着急得厉害。
“这天儿也太热了些,备水沐浴罢,也去去身上暑热气,春晓,你过来伺候,你们几个出去陪着明珠就是。”
话落,起身往浴房走去。
春晓抬步跟了上去,剩下那几人则陆续出了正殿往偏殿寻小郡主去。
落在最后头的一个年岁稍小些的宫人,小声嘟囔问身边另一个宫人道:
“娘娘这段时日怎么格外亲近春晓,方才还不许管事罚春晓,那春晓不是和海棠一样都是宫里皇后送来预备给殿下嘛……”
边说,还边瞅了眼走在最前头的棠。
“海棠满脑子掐尖,自打来了娘娘殿中,只要殿下来,必要上赶着往前凑,娘娘自然忌讳她,不过春晓倒是个聪明的,她常往外殿跑,眼珠子时不时往外殿那些侍卫处瞅,我瞧着啊,她是盘算着讨了娘娘欢心,让娘娘求了殿下恩典,将她配给个有些前程的护卫。”
正低声说着,前头的海棠回头看了眼,两人忙住了口,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海棠人如其名,倒也是个美人,不然不会被皇后挑中送入东宫。
尤其是那下半张脸上的菱花唇,不知是凑巧还是皇后故意寻的人,竟和云乔似了几分。
海棠回头看着那说小话的宫女,眼里闪过不忿。
心想,且等着罢,待她承了宠,必定要把这小宫女的脸扇烂了解恨。如今那云侧妃娘娘是得宠,可男人总是图新鲜的,那云氏又是个年过二十生过孩子的,早不鲜嫩了,哪比得上她年刚及笄青春正好,若她寻得机会,必定能获得太子爷宠爱,压那云氏女一头。
而那静声立在一旁的另一个宫人,扫了眼海棠和那方才说话的两个小宫人,视线却移向了正殿处。
突地道:“我有些腹痛,且先去恭房一趟,你们几个先去伺候小主子便是,我过会儿就到。”
话落便疾步离开,实则暗中往浴房方向去。
这宫人是得了萧璟吩咐,盯紧春晓的。
至于云乔,主子没明说,可下人揣摩上意,也不难猜出,萧璟如今,更是要看紧云乔的。
这宫人是女子,且是护卫出身会武,同旁的伺候的寻常宫人,并不相同,是萧璟特意放在云乔身边的。
这头宫女的官司按下不表,那处浴房里,云乔人立在浴桶边,却并没有踏入桶内沐浴。
“陈晋眼下情形如何,你可知道?你们的人,能给他送进去伤药吗?”
春晓听到云乔提及陈晋,想起自己暗中看到的少主如今情形,眼都红了。
“难为娘娘还能问起我家少主,奴婢还以为您日日受东宫宠爱,早把我家少主抛到脑后去,不管他死活了。”
春晓话说得带着怨气。
云乔抿了抿唇,没解释太多,只是告诉她:“你放心,我一定尽我所能的救出他,春晓,想法子先给他送些伤药罢。萧璟手中的那枚进出暗牢的令牌我不知在何处,那些护又卫个个都对东宫内的女眷避之不及,压根接触不到他们的人,眼下怕是还需想旁的法子了。”
“娘娘也太天真了些,我若能把药送进去,怎会至今救不出人!暗牢有一块砖被我敲出了个眼珠大小的洞,我借着那洞,看了少主情形,至于药,那是万万送不进去的。”
云乔听罢面色更白,轻声又问:“他……他现在伤情如何了?”
春晓思及在那砖石洞口看到的一幕,眼底血红。
咬牙道:“浑身没有一块儿好肉,比被野狗啃食的腐尸,怕也好不到哪去。”
云乔踉跄了步,几乎要站不稳。
春晓见她这副模样,心里既为少主抱不平,又忍不住觉得她这副担忧主子的模样可怜。
然而,到底还是为陈晋抱不平的心思占了上凤。
她冷笑了声,逼视着云乔,口中道:“娘娘您如今金尊玉贵椒房独宠,何必还要惺惺作态一副当真为我家少主忧心的模样,你若真在意我家少主,为何还要在那狗太子身边婉转承欢,你可曾想过,每一个你同那萧璟缠绵交颈的夜晚,我家少主都因为你,受酷刑折磨在暗牢连眼都闭不了!”
云乔脸上血色尽无,颓唐跌坐在旁。
掩面未语,只是指缝却透出湿意。
她知道的,她对不起陈晋。
如今她安享闲逸,却要害陈晋备受折磨。
她良心难安。
春晓看着她此刻模样,嘴上虽说得难听,心里却也多少觉得自己少主不算全然不值得。
起码她还有几分惦念少主的。
只是……
春晓眼眸暗转,思及暗牢里的少主,和当年查到的,少主为她做的事。
眸光狠了几分。
能救出少主自然最好。
若是救不出,那就送少主最心心念念的她,下去给少主陪葬,也算全了少主对她的情意。
毕竟,少主本就是为她而死的,不是吗?
总不能她家少主被人折磨而死,她却在人间和杀了少主的仇人白首终老。
云乔平复了几分心绪,强撑着抬起头。
她面色已经苍白,话音却已尽量平和。
“你不必言语激我,我应了会救他,就一定会救他。”
若是救不出他,届时欠他一条命……
后半句,云乔没有说出口。
只在她心里打转。
她闭了闭眸,问春晓道:“你可知,除了东宫里可以进出暗牢的护卫,还有旁的什么人能进暗牢吗?或是除了那些护卫身上佩戴的腰牌,和萧璟手中的令牌,可还有旁的信物可用?东宫的护卫谨慎,且对东宫内眷避之不及,我接触不到护卫,更遑论是拿到腰牌,那令牌更是不知被萧璟放在何处,只怕是要从别处入手了。”
云乔话落,春晓目光转了转。
进出暗牢的,除了护卫,也就是萧璟的亲信,和萧璟本人。
当初赵琦也能进出暗牢,只是他一早怀疑上官玥和陈晋的关系,知道上官玥想要救出陈晋,所以对上官玥处处提防,上官玥拿不到他身上进出暗牢的玉牌。
如今……
萧璟旁的亲信云乔自是接触不到,可萧璟本人……
春晓目光沉了沉,轻声回道:“太子及其亲信近臣也能进出暗牢。若无专门进出暗牢的令牌,旁的人倘使持象征着太子身份的玉牌,进出东宫各处,皆如入无人之境。若娘娘能取得此牌,也可救出少主。”
话里话外,引云乔去盗萧璟玉牌。
那玉牌上刻萧璟名讳,乃是大周储君的象征。
见玉牌便如见东宫太子,莫说是在东宫各处都可通行,就是京城内外,大周国境,都可出入自如。
若能盗得,只怕不仅能救出少主,还能趁机进入东宫太子的暗室书房,亦或是拿着那玉佩再做些旁的打算……
春晓算盘打的叮当响,自以为那养在深闺的妇人半点不知世务,必定一口应下。
却没想到,那柔弱的小妇人,看着她几瞬,突然道:“你们是漠北胡人,对吗?”
春晓霎时警惕,猛地瞪向她。
“你怎么知道的?”
云乔抿唇未语,只扶着浴桶起身,褪去衣物踏了进去。
“你方才说的事,我需得考虑一番,你先出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