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禁闭室的日子很安静。
我的脑子很疲劳,几乎不转,无法思考。是啊,很疲劳,所以我主要是睡觉。禁闭室的床不错,我睡得很好。睡醒了便有吃的,吃得也很好,他们一定有一个好厨师,比员工食堂的厨师要好。于是我就吃,吃完再睡,然后再吃。
禁闭室条件太好了,无异于休养。
只可惜,禁闭室也是预制的标准件,和我与督察委员谈话的那个房间相同,仅仅一张办公桌和两把办公椅被换成了一张床和一把休闲椅,铁灰色的墙壁还是那样,没有门缝的门也还是那样,没有窗……未免有些无聊。
有人担心卫生间,太多虑了,随地解决就可以,马上就会消失不见,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墙壁上还会伸出水龙头……听说在其他戴森球,偶尔有造访的无知的系统人跑来跑去找专用卫生间,真是可笑……有一天,在某个墙角如厕的时候,我发现了几行字,用水笔写的,字迹模糊,但勉强看得清:
雪飘的时候,
我有一把秘密。
雪化的时候,
秘密也化了。
这几行字引起了我的深思。我怀疑这是有人在试探我,测试我有没有什么秘密。
按说这个预制件的禁闭室中不应该允许带笔进来,主要是害怕有人用笔自杀。怎么墙壁上会有用水笔写出来的字呢而且禁闭室管理员不清理吗
不过也不一定,很多规矩大家是差不多就完了,不会过于较真。带笔进禁闭室这种事很难杜绝,都是同事,犯了错而已,又不是罪犯。我就听说过有人带笔进了禁闭室,并没有被发现,也没有惹出什么祸端。至于清理,看笔迹好像也被清理过,只是清理得不太彻底。有些水笔墨水的质量实在太好,不容易清理。再说又是写在墙角,不是每次清理的时候都容易被发现。如果我不是过于无聊,在禁闭室待的时间又太长,还到处如厕,几乎看遍了禁闭室的每一个角落,也不至于发现这几行字。
我有秘密吗
也可能是哪个无聊的小年轻,在系统中制造某种情境向女朋友示爱甚至求婚……以前发生过这种事,有人在系统里制造海啸,只为了在巨浪的巅峰用水花拼出我爱你几个字,被海啸无穷无尽的力量推涌着在广阔的陆地奔腾了上千公里……所以被关了禁闭,然后发癔症写下了这几行莫名其妙的东西,并没有什么隐藏的涵义,只是年轻人发癔症而已。
不过,就算不管这些字,说到底,我有秘密吗什么算是秘密什么不算是秘密
这个问题很困扰我。
我一直没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没搞清楚这几行字究竟是什么意思,究竟有什么背景,究竟有什么目的,也没搞清楚我到底为什么被关进了禁闭室……直到我被放出来。
禁闭室里没人跟我说话,管理人员不理我,还有信号屏蔽之类的技术手段,大脑中的芯片组无法联网,本地计算也无法进行,甚至连日期都不知道,没有任何能够获得外界信息的渠道。好在我并未感觉着急,无聊的感觉倒是有,但我对此很熟悉,没什么难对付的,再加上有那几行字可以让我琢磨琢磨……时间全在睡觉、吃饭、发呆、琢磨雪和秘密之类的事情当中消逝了,悄无声息,了无痕迹,丝滑……对,丝滑……时间仿佛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那天,我被放出来的时候,发现老板换人了。
新老板非常和气,对我彬彬有礼,告诉我可以恢复工作了,并且因为被不正当地关禁闭,我将获得一整年薪水的补偿。而我的前老板因为无理关我禁闭这种不专业的冲动行为,已经被免职了。如果我依旧感到不满,可以随时向公司的督察部门申诉,也可以起诉公司,他甚至可以为我推荐几个靠谱的律师让我挑选。
我倒没什么不满,禁闭室的生活对我来说挺好,我很满意。我问了一下,禁闭室有没有评分系统,我想给他们评一个满分。尽管待在里面有些无聊,但鉴于环境的安静整洁、床铺的舒适和饭菜的美味,我还是想要给他们评一个满分—可惜没有,禁闭室没有评分系统。我不禁觉得这相当不合理。如果没有评分系统,如何能够让禁闭室的管理者获得用户反馈,从而提高自己的管理水平呢比如那几行字的问题……还有,又如何让我的同事们准确评估禁闭室的舒适度,从而建立起对于被关禁闭室这件事的正确态度呢这也很重要,否则,同事们总是对禁闭室怀有某种莫名的恐惧,显然不利于禁闭室的应用和推广。我决定回头写一个报告,向管理层反映一下这个问题。
我问新老板,一个月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感觉自己被关禁闭关了一个月,但不知道自己的感觉是否准确,新老板没有就时间问题发表意见,只是回答了我的问题。
不得不说,那是一个悲剧。悲剧的核心是那位和我谈话的督察委员,但悲剧的范围超出了他个人。
督察委员的飞船返回地球,有两位驾驶员,我不认识。除了督察委员和他的秘书以外,另外搭载了四位328号系统的员工,算是我的同事,由于各种原因要返回地球。其中三位我认识,有两位我还知道他们返回地球的原因是为了度假。我甚至清楚他们度假的具体安排—某个阳光明媚的海滩,还有酒吧什么的,我不理解这有什么意思,沙滩、酒吧之类的地方在系统中见得不够多吗还不如禁闭室好—他们在聊这件事的时候,我恰好从旁边路过,听了一耳朵。我并非有意偷听,我对别人的事从来不感兴趣,但声音就这样钻进了我的耳朵,挡也挡不住,所以我知道了我根本没兴趣知道的事—这种情形经常发生,很困扰我,我不喜欢,却不得不接受,没办法避免。
他们的飞船离开我们的328号戴森球不久,就意外地被袭击了。袭击很成功,飞船被炸成了碎片。
所以,督察委员和他的秘书死了,驾驶员死了,我的同事也死了……真是件悲伤的事。
在如此这般的深深深深深深……太空,袭击者袭击成功已经很了不起了。更了不起的是,袭击者竟然让本应完全无规则地四处散落的飞船碎片在太空中拼成了一个非常规则的几何形状。这很难做到,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神奇的方法。拼出的形状是这么几个字:
保卫伊瓜多
根据这几个字,大家得出结论,飞船被袭击的原因是那位督察委员,其他人都是遭遇了池鱼之灾。
既然如此,这件事便和我扯上了关系。
这么说来,我的前老板愤怒到失控,从而对我采取了过分的举动,也就说得过去了。甚至可以说,他的行动是如此的温和,如此的轻柔,如此的绅士……特别是考虑到禁闭室的舒适度……完全配不上作为如此严重的事件的合理反应。
新老板还告诉我,这种保卫伊瓜多的恐怖行动已经不是第一起,而是屡次发生。事实上,最新的情况,就在前些天,遥远的地球又发生了一起袭击。
我们公司—戴森世界—的总裁,那个叫魏可知的著名的人生赢家,在一个啤酒摊正喝着啤酒,爽得不要不要的……这是我想象的……忽然被人狠狠地捅了一刀,立竿见影地昏倒了,昏倒的时候嘴里还叼着一个羊肉串……当然,羊肉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额头被人印上了一个鲜红的印章,刻着这么几个字:
保卫伊瓜多
又是保卫伊瓜多。
印章并非机器制造,而是手工篆刻。新老板说,篆刻的水平很高,是艺术家级别的篆刻。某家博物馆已经搞到了拓片……应该是照片而已,经过了处理,好像是拓片,其实不是,只不过拓片的样子显得高级……他们一定认识警察……摆到了自己的展览区,还郑重其事地用玻璃罩子罩了起来,搞出一副很珍贵的样子。
印章这种东西哪里还有人用只在博物馆才有,不过博物馆的参观者依旧挺多。新老板说,这个保卫伊瓜多的印章展出以后尤其受欢迎,区区几天工夫就让那家博物馆赚翻了。美中不足的是,发生了踩踏事故,博物馆不得不给受伤者赔偿了一些钱,未免晦气……说这话的时候,新老板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眼神盯着我,仿佛一种成竹在胸却故作试探的调戏姿态,不知是想告诉我印章的篆刻水平确实很高,还是想告诉我伊瓜多在地球上人气很高……他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等我做出反应。
我没搭理他,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不关心博物馆的事情,搞不懂篆刻艺术水平的问题,更不关心踩踏不踩踏。
我倒是蛮关心魏可知的,他是我老板的老板的老板的……简而言之,是我的大老板,是个传奇人物。很幸运,当今世界,用刀杀人固然可以,但要把人杀死几乎不可能。我一贯尊敬的魏总很快就被抢救过来,目前还在休养。
不能不说,那位刺客是个傻子,在地球上竟然用刀杀人,智商和伊瓜多也差不多,怪不得要保卫伊瓜多,算是英雄遇英雄,难免惺惺相惜。
和伊瓜多有关的事件发生了很多起,这两件事算不上最严重。辩论,游行,打砸抢……保护伊瓜多或者除掉伊瓜多,伊瓜多是个英雄或者伊瓜多是个祸胎……你应该听说过吧新老板问我,面带微笑打量着我。
我没搭理他。
有很多传言……我们相信,关于伊瓜多,关于米利托,尽管有很多信息意外地流传到了外面,但应该不是你干的。新老板说,依旧面带微笑,即使我没有回答他前面的问题。
他们除了保卫伊瓜多,也保卫你,保卫你工作的权利,所以,你很安全,可以安心地工作了。新老板又说,继续微笑。
我还是不搭理他。当然,他这句话不是问句,本来也不需要回答。我在思考,我有一种新的觉察。我认为,他的微笑很有可能是伪造的,否则不会一直纹丝不动,如雕像一般。我知道有很多种方法可以伪造出各式各样的表情。对,一定是伪造的,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呢
你认识不久前辞职的哈里斯教授[1]吗他上小学的女儿之前获得过公司子弟小学创意竞赛的一等奖他问了我一个问题,笑容还是没有变化。
哈什么斯我问道。
哈……这次,他的笑容发生了一丝变化,有点苦涩,似乎不是伪造的,哈里斯!他回答我。
不认识。我说。
好吧。他仿佛松了一口气,生怕我认识这个什么哈里斯似的,恢复了雕像般的笑容,有人指责他女儿之所以获奖是因为从他的研究中获益。这倒也无所谓,小孩子嘛!可是,他的研究……他顿了一顿,你知道,他的研究……
他终于还是没有说下去,不知要说什么,却紧紧地盯着我,盯得很紧。我感觉他不敢眨眼,好像一眨眼就会漏过什么,就会让我从天罗地网中逃脱。
我知道什么吗我需要逃脱吗见鬼。
我面无表情,不再说话。既然他的笑容恢复了,我也打算恢复不搭理他的状态。
他等了半天,什么也没有等来。
那么,有没有什么其他人和你联系他追问。
我没有回答。
我感觉他还在紧紧地盯着我,小心地防备我逃走。
我能逃到哪里去呢我无非回控制室去工作而已。这可是328号戴森球,距离地球好几十万光年,围绕着一个比地球的太阳大好几百倍的恒星……我难道能跳到戴森球外面茫茫的宇宙中去吗做燃烧在恒星烈焰中的一片无声无息的灰烬,还是做漂流在无边宇宙中的一具永恒不灭的尸体就算永恒不灭,那也是尸体……真是莫名其妙,刚刚把我从禁闭室放出来,害怕我逃走就把我关回禁闭室好了……这位新老板显然很多疑,有些不合常理的担忧,和我前老板的软弱算是相映成趣。
我努力保持面无表情的状态,也坚决不说话。
他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什么都没有等到。
你知道,关于虫洞的事……嗯……很多决策是非常困难的。他终于再次开口,换了个话题,迟迟疑疑地,有人感觉在道德上被冒犯了,有人感觉在利益上被侵损了,有人感觉在情感上被伤害了,于是……他摇了摇头,可能想要表示无奈之类的意思,当然,这都很正常。他打断了自己正常的陈述,用一种转折的修辞方式结束了自己的这段话。
这个人为什么总也不把话正常地说完
我继续保持沉默。
但是这次很严重,世界被撕裂了。他又接着说,有两派……不,应该是很多派,大派套小派,复杂得很,我其实搞不清楚。局势相当紧张,有些人已经开始担心世界毁灭的事情了。当然,我看他们是夸大其词。可是,无论如何,戴森世界被晒到了所有人面前,管理层也被晒到了所有人面前……
我终于听不下去了,忍无可忍,打断了自己的沉默,也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反正他自己也不会把话正常说完:戴森世界本来就晒在所有人面前,挡住了大家的视线,除了戴森世界什么都看不到。至于管理层,也不能总不见人。
你的意思是他询问我。
他的眉头皱了皱,纹丝不动的笑容不见了,雕像扭曲了……现在看来,他的微笑确实不是伪造的,不过和伪造的也没什么区别,表达出来的总归是一种伪造的情绪。
我很同情魏总,被捅一刀肯定难受,何况是在啤酒摊上吃羊肉串的时候……应该很兴奋,正在享受,孜然的味道充溢在口腔里,碎末末粘在牙床上……然后,冷不丁被捅了一刀,估计很疼,我能想象那种疼……昏过去的时候嘴里还叼着一个羊肉串,确实不雅观,不符合魏总的身份……但是,他为什么要去啤酒摊为什么要吃羊肉串为什么不带保镖他可是戴森世界的总裁!
我顿了顿,觉得自己跑了题,而且话说得不合适。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不,不……我想挽回我话中不合适的部分,我很同情魏总。真的,我不是说他活该。如果有可能,请转达我对他的同情。
我不是问这个。新老板说,脸上有点失望,但掺杂在依旧保留的更多希望之间,充分体现了他的忐忑。
对了,那个雪啊,秘密啊什么的几行字,是怎么回事我没接他的话,让他忐忑去吧。我问了一个新的问题,这个问题对我很重要,已经困扰了我好多天。
什么他又皱了皱眉头。
我看着他,怀疑他在装糊涂。
你在说什么他再次追问,眉头皱得更紧,眼神中充满了疑问和警惕,失望、希望什么的都退居次席了。
我忽然意识到,我被关进禁闭室的时候,他还没来。我被关进禁闭室以后,我的前老板才被免职,他才来接手。如果有什么阴谋,他无疑是阴谋的继承者,但他毕竟不是阴谋的发起者。他说不定不支持如此卑劣的试探手段,即使支持,他也不会承认。总之,问他问不出什么结果。
于是,我不打算追问这个问题,也就没有新问题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没有再理他,转身走了,我要去工作。
莫名其妙,呱呱呱说个不停,还带着微笑……这些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又有什么可笑的呢
我只关心伊瓜多怎么样了。
当然,我不是共情伊瓜多,不是,不是共情。我在工作而已,伊瓜多是我的工作内容。在这个世界,难道连工作都不可以了吗这个世界真是疯了。
如果真的这么麻烦,把我开除好了。
奇怪,我忽然觉得,我不再害怕丢掉饭碗。
我想起自己和那位已经被炸成碎片的督察委员的谈话场景……不知道他被炸碎的身体的碎片参与组成了保卫伊瓜多中的哪个字……我想起我努力向他解释自己没有共情伊瓜多的样子,一阵强烈的屈辱感从心底涌来,我感到恶心。
我不就是害怕丢掉饭碗吗害怕丢掉一份薪水很高但很少有人爱干的工作恶心,就为了这个,念念叨叨地解释了许久,配上一副讨好的表情……我竟然认为督察委员在念念叨叨,其实是我在念念叨叨,我为自己感到恶心。
雪……秘密……我好久没见过雪了,至于秘密,什么算是秘密……还有哈什么斯,还有什么其他人……真是可笑,这帮疯子。
炸得好。
注释:
[1]有关哈里斯教授及其女儿获得子弟小学创意竞赛一等奖的更多信息请参阅拙作《云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