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当我再次坐在工作台前的时候,打开显示器查看伊瓜多如何了,米利托镜像如何了,卡维尔舰队如何了,我吃了一惊,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被放出来了,甚至明白自己为什么被关进去了。
米利托星一片荒芜,真正的荒芜,什么都没有,没有伊瓜多,没有小木屋,没有机器果树,没有生命,没有水,就是一块大石头,表面凹凸不平,形状极不规则的大石头—我原先竟然不知道,失去了漫天大水的覆盖,这块石头这么难看。我查看了米利托星的内部,地心熄灭了,静止了。在地幔中,镜像还在,可是已经被压碎,粉碎粉碎,根本看不出曾经是一台计算机的样子。
他们干了什么他们毁灭了米利托星不可能,米利托镜像中有几百亿人……这是管理员守则中严格禁止的行为,就算公司修改了管理员守则,他们也会被唾沫星子淹死……或许会被乱枪打死……不管了,总有办法搞死他们。
我手忙脚乱地调阅历史资料,我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我看到了一个小女孩,十几岁的小女孩,和伊瓜多对话的小女孩。她是最后一位和伊瓜多对话的镜像人,据资料显示,是娜欧米的一个远房侄女,长得和当年的娜欧米几乎一模一样,年龄还小,却同样有一头乌黑的长发,说话的声音和语气也与当年的娜欧米一模一样……我看着她,发了半天呆。先是以为时光倒流了,后来意识到这不可能,就以为自己看错了影像资料,再三检查,发现确实是最新的影像资料。
我继续发了一会儿呆,好让自己平静一下。
他们的对话如此漫长。小女孩想要让伊瓜多理解一件事,但伊瓜多是个傻子,不是吗要让他理解一件事是不容易的。我已经理解八百遍了,伊瓜多还睁着他充满无辜的眼睛,看着小女孩,似乎小女孩所有的话都白说了。
我尽量简短……小女孩花费了好几天的时间和伊瓜多对话,通宵达旦,没有开会商量,没有中断对话再约下次时间,而是坚持对话,要求伊瓜多不能离开,一直说啊说啊,说啊说啊。
这小女孩的精力真好,当年的娜欧米好像没有这么好的精力,从这点来看,她确实不是娜欧米。
终于,小女孩让伊瓜多理解了一件事。
如果—小女孩说如果,但其实是事实—如果米利托星真的面临卡维尔人的入侵,那么当前的形势下,镜像人是无法帮助伊瓜多的。也就是说,卡维尔人很快会占领米利托星,那么伊瓜多和镜像人,几百亿镜像人,将会灰飞烟灭。没有任何理由认为卡维尔人会接受镜像的存在,镜像人研究过这事,研究了很久,从很多种不同的角度研究,能用的科学依据、哲学依据、社会学依据或者心理学依据等等全都用光了,到底也没有找到任何理由。要知道,米利托镜像正在消耗米利托星的能量并破坏米利托星的环境,从而让米利托星不再适合人类生存。但是,卡维尔人想要占领这个星球,难道不是为了在这里生存下去吗难以想象,他们需要一个人类无法生存的星球干什么。
听着这些话的时候,我完全理解其逻辑,却又觉得怪怪的,似乎不能说一定如此,小女孩的说法过于武断……真的研究得够久了吗真的把研究的角度都穷尽了吗真的把什么什么学的依据都用光了吗我很怀疑。依我看来,镜像人不可能达成一致,研究这种问题,至少得有八百个答案,才配得上我理解八百遍。
不久之后,尽管我依旧怀疑这番话诞生的背景,但已经清楚这番话说出来的目的了。
小女孩讲清楚这个道理,当然不是为了让伊瓜多消沉,更不是为了让伊瓜多自暴自弃,而是为了鼓励伊瓜多。鼓励这个词也许不合适,更合适的词是怂恿。伊瓜多面临选择。有一个选项只要伊瓜多肯做,就可以拯救米利托镜像,拯救其中的几百亿人。
这个选项很简单:将米利托镜像的时钟调快。
当初,米利托镜像之所以被设置成现在这样一个时钟周期—和米利托星同步—有很多原因,其中几个原因最重要。其一,镜像时钟调快本身无论对镜像还是对地表世界而言都没有特别的益处;其二,时钟同步有助于保持镜像世界和地表世界的顺畅沟通;其三,时钟调快将加大能量消耗,地心能量损失过快,同时也会带来更大的散热,使得米利托星加快走向毁灭的步伐,而米利托星的毁灭也意味着镜像的毁灭—这其中有很大的不确定性,没有科学家能够计算得清楚,但肯定是巨大的风险。
如今,面临被卡维尔人入侵的境况,之前的理由都不成立了。第一,如果时钟调快,那么即使被卡维尔人占领,镜像人也已经度过了更多的岁月,例如,调快到米利托星一天而镜像十年,那么十天后米利托星被占领,镜像人便能获得一百年的生存时间,调快到米利托星一天而镜像一百年,十天便是一千年;第二,没有必要再保留镜像世界和地表世界的顺畅沟通了;第三,也没有必要再去担心米利托星加快走向毁灭的步伐,反正卡维尔人来了,毁灭是必然的,无论如何都是一回事,无非是死在谁手里的区别。
调快时钟,除了不知道怎么操作以外,似乎没什么问题。
伊瓜多的难是难在理解,理解之后立刻就同意了。
甚至,他竟然一下子聪明起来,见鬼了,很快便学会了并非那么简单的调整时钟的操作,按说他是很难学会的。我只能理解为,在小女孩教他的过程中,他记忆深处某个埋藏已久的线索被唤醒了。爷爷也许曾经教过他如何做这件事,可在他学会之后再没有提起过,当然更没用过,他便忘记了,连我也忘记了,现在小女孩这么一提醒,他又想起来了……我不确定这是事实,我回头应该查找资料确认一下……这是唯一的可能性吗反正我想不出第二种可能性,不过我想不出并不代表这便是事实。
尽管沟通困难,但期间没有什么波澜。终于到了最后,却是一个艰难的抉择—很艰难,相信我。
小女孩告诉伊瓜多,镜像人希望,伊瓜多将镜像的时钟调到米利托星一天而镜像一百万年。经过计算,这是技术层面上米利托镜像的硬件系统可以承受的最大的时钟比例。对于数字,伊瓜多并没有太多概念,但我一听便知,毫无疑问,这意味着米利托星的迅速毁灭,也许就是旬月之间的事。
我被惊得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简单来说,这其实是让伊瓜多自杀。
很显然,如果米利托星只能存活旬月之久,那么生活在米利托星地表的伊瓜多也就只能存活旬月之久了。镜像人却会由此获得上千万年甚至几千万年的生存时间—只要米利托镜像如技术人员的预估一般正常运行。
既然是让伊瓜多自杀,我以为小女孩会欺骗伊瓜多,但我想得不对,她没有欺骗伊瓜多,这很意外。小女孩告诉伊瓜多,科学家估算,这种做法会在二十天左右的时间让米利托星变成一块大石头。那时,地磁会消失,水分会蒸发,生物会灭绝,伊瓜多所在的位置会因为火山而消失,坚持不了二十天……最终,在伊瓜多变成火山灰烬之后的若干天,镜像计算机系统会由于失去地心的主能源供应而导致停机,一旦停机,压力支撑和发电系统也会随之失效,然后整个镜像系统会被地幔的压力所摧毁。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让镜像人获得两千万年左右的生存时间。
本来有些办法让伊瓜多活下去。调整时钟之后,伊瓜多立刻去太空什么的,尽管米利托人未能发展出深空宇航技术,近空宇航却驾轻就熟,否则就不会存在全球防御系统了。另外,也可以想想什么办法,看能不能协调一下操作顺序,将调整时钟和伊瓜多自我迁移意识场进入米利托镜像结合起来……但是,这些操作不知道在如今千疮百孔的现实中是否可行,而且对于伊瓜多来说实在太难,他不可能学得会,小女孩也没提。
这么做对镜像人不是毫无负面影响。首先是他们只能生存两千万年—这个问题小女孩没有多说,估计镜像人也没多想,实在太遥远了;其次是由于计算强度过大而能源有限,镜像人以及镜像宇宙在这两千万年生存时间中的复杂性增长将受到限制,宇宙和生物圈的演化以及科学技术的进步都将放缓甚至停滞,好在研究表明,大概率不会倒退,镜像人应该能够好好地过完这些日子。
后来,我曾经想要看看镜像人是如何过完这些日子的。可惜,资料很少。岁月如梭,世事如烟,他们的时钟实在是太快,数据量过大。和镜像中的现实相比,系统仅仅保留了极少的影像资料。以我的观感而言,只能说镜像人的确过完了这些日子,竟然没有再出什么大的幺蛾子,很不容易了。在即将毁灭的最后一刻,关于毁灭的故事已经过去了两千万年,没有人相信也没有人理会。甚至,已经没有人相信自己是生活在一个计算机系统中,而认为那不过是一个来自远古的荒谬传说。所以,一切都在平静之中发生,倏然之间的毁灭,悄无声息的消失,没有挣扎,也没有痛苦。
我很难评价镜像人的生存质量,也就很难评价他们做出如此选择所拥有的意义。无论如何,那是两千万年,比我所知道的任何人类历史都要悠久得多。我不知道,当这样一个两千万年的生存前景摆在任何人类种族面前的时候,他们会做出什么选择
伊瓜多明白自己会死。
记事以来,伊瓜多经历了爷爷的死,那是对死亡最初的了解,又经历了卡维尔狗的死,对死亡的了解增加了一些。但谁也不知道,他对死亡的了解究竟到了一个怎样的程度。
伊瓜多看着小女孩,没有什么表情,看了很久。
小女孩低下了头,说:他们让我这么说的。
过了一会儿,伊瓜多答应了。
在那样一个场景中,我停留了很久。
我现在有点共情伊瓜多了,不过更多的是对自己的共情。我被骗了,被公司骗了,被我的老板骗了。他们把我关起来,好让这一切发生,他们把我放出来,因为这一切已经发生了。
是这样吗
我可能也被其他人骗了,被所有人骗了……这就是结局吗
我回过神来,重新查找资料,想查查看这个小女孩到底怎么回事。但我什么也没有找到,在这个小女孩出现在娜欧米家客厅之前,系统中没有任何有关她的资料。小女孩的存在当然是肯定的,可是,不知她为什么出现在娜欧米家的客厅。他们让我这么说的……他们是谁资料里也没有。
我曾经修改了系统的设置,让系统记录下更多的资料。但是现在,不,应该是我被关进禁闭室的时候,系统设置被复原了。在默认设置下,系统的资料存储比例非常低。这样一个小女孩,是如此的不起眼,找不到和她相关的资料很正常。就像以前,我无法判断杀死鲁斯教授的杀手身份,他到底是真正的宇宙主义者,还是伪装成宇宙主义者的精神主义者如今,鲁斯教授的后裔,傻子伊瓜多,同样陨于非命,而我依然不知道真相。
我看到的最后的伊瓜多,是在他将米利托镜像的时钟调快之前的几个小时。那会儿,他正在挖坟坑,给自己用的坟坑。旁边,是爷爷的坟坑和卡维尔狗的坟坑,爷爷和卡维尔狗早已躺在里面了。伊瓜多挖得很努力,出了一身大汗,表情却很平静。
我找出了他给卡维尔狗挖坟坑时的视频,他此时的表情和那时的表情没有什么区别,似乎正在为另一条狗挖坟坑。
我想,他把镜像时钟调快以后,会自己走到坟坑里,躺下,看着天空,哼着儿歌……巢穴里面一片黑,挖掘的爪子出了血……或者……梦……梦……梦……梦……等待气温上升,火山爆发,死亡来临。没有人会像他给爷爷和卡维尔狗的坟坑填土一样给他的坟坑填土。所以最终,他挖坟坑的行为没有任何意义,他的身体将毁于岩浆。当然,即使把坟坑填满了土,也不见得就有什么意义,薄薄的土层挡不住岩浆的肆虐。
我没有再去看他调快镜像时钟的视频,也没有再去看他走进自己挖好的坟坑里的视频。
我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
我忽然想起了卡维尔人,觉得应该看看他们。我开始查找卡维尔人的影像。很快就找到了他们。他们大多数都死了,死于内讧。按照时间推算,最后两艘互相攻击的卡维尔战舰同归于尽的时刻,正是伊瓜多被火山岩浆吞没的时刻。
并非所有卡维尔战舰全都同归于尽。少数战舰跑了,不知所踪。在这茫茫的太空中,没有虫洞,恐怕最后也逃脱不了死亡的宿命吧我没有去追踪他们。那些战舰的力量太单薄,自以为留下来没有什么意义,不可能占领整个舰队都未能占领的米利托星。其实是有点意义的,毕竟伊瓜多已经自戕,占领米利托星不在话下。当然,如今的米利托星也只是一块大石头,占领它的意义何在米利托星不再支持生命的存在,同样是死亡的归途。所以,也许还是跑了的好。于是,太空中只剩下大批战舰的残骸。
这么看来,伊瓜多本来可以什么都不做,伊瓜多本来可以活下去,等着卡维尔人自己毁灭、自己离开就好。
可惜,太晚了。
我继续发呆。
过了一会儿,我猛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生活在现实中,总不能无限制地发呆。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胡须没剃,有点扎手,我吸溜了一下鼻子,眼睛又发涩……我怀疑自己得了干眼症。
这一切都是个阴谋。对,是个阴谋。
魏总身体已经恢复,回公司上班了。我听到有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转过身,我的新老板站在我背后,但眼睛没有看着我,而是看着我面前的屏幕。屏幕上,是一片飘在太空中的残骸,卡维尔战舰的残骸,张牙舞爪却又残破颓败。
伊瓜多很了不起,拯救了镜像人。他说。
我没有共情伊瓜多。我下意识地说。
我知道。他点点头,转身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更加觉得一切都是个阴谋。
米利托星所发生的一切太奇怪了。自从宇宙更远还是精神更远的争论肇始,所有一切都太奇怪了。那里不像一个自主演化的行星,更像一个多方博弈的斗兽场,有无数力量像幽灵一般潜入,把触角伸向每个人意识场中复杂的量子网络,搅动自己都难以觉察的情绪……米利托星仿佛一个巨人,自以为身材宏伟、力大无比,情绪却也被神秘的力量搅动,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是的,一切都是个阴谋……雪飘的时候,我有一把秘密。哪里有雪谁有秘密……很遗憾,我无法了解所有的内幕,我是一个上帝,可也只是一个小人物,一个戴森世界的系统管理员。
虽然感到遗憾,我并不憎恨未知。人们希望自己无所不知,其实那是一个陷阱。未知拥有巨大的价值,意味着一个或者无数个新世界,等待人们的造访。无论能不能真正造访,新世界的存在始终是一个希望,一个能够改变一切的希望,似乎那里会是幸福安宁的终点。作为系统管理员,庞大的328号戴森球的系统管理员,我看到了太多的世界,各式各样的世界,消解了感受未知的能力,由此也消解了我的新世界,消解了我的希望。我正在重新寻找我的未知,重新寻找我的新世界,重新寻找我的希望,只是可能找错了方向。宇宙派和精神派的论战场景在我脑中浮现,我意识到,我和那些米利托人没什么不同。我和他们一样,失去了造访新世界的可能,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虚无飘渺之中。他们选择相信米利托镜像,而我选择相信一切都是阴谋。
我应该回到地球,回到琐碎而朴实的未知当中,不当上帝,当一个普通人……如果在地球,也许正是夕阳落下的时候,天际线一盘红彤彤的巨大的落日,余晖洒在大地上,洒在人们的身上,应该是让人惬意的时刻吧可在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钢筋铁骨的戴森球,还有我满腹的疑神疑鬼……也许一切都很简单,只是我太多疑。但不能怪我。这里本来就是一个让人知道得太多,却又让人感到疑虑的地方。我觉得我已经坚持得够久了,我表现得不错。
我想,要么遂了他们的意吧,我应该回去了,回到地球,过一种简单的生活。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