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大厅里忽然充满了噪声,到处都是窃窃私语的声音,这很不寻常。一般来说,管理员大厅很安静。即使偶尔不安静的时候,我一般也不怎么抬头,我不关心我周围发生的事,只关心我管理的系统区域。但这次噪声太多了,搞得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就像我的耳鸣……也许真的是我的耳鸣有些时候我确实会耳鸣,我搞不清楚……无论如何,我心烦意乱,不得不抬头观察了一下。
奇怪,似乎所有的系统管理员都参与了某种形式的分组,以小组为单位正在讨论什么。当然,这其中不包括我,我是一个另类。好吧,我得承认,这不奇怪,我一贯是一个另类。奇怪的是,他们所有的分组,在嘴里噼里啪啦地冒着泡泡的同时,眼神却仿佛不约而同瞟向我所在的方向。
是在看我吗我有什么好看的
我既不好看,也不难看。
我没有做出真实的动作,却在心里低下头打量自己,今天的穿着有问题吗不,也许是脸色有问题我好久没睡觉了,脸色应该是不太好。不,不,即使穿着或者脸色有什么问题,也不至于惊动所有系统管理员,展开如此规模的讨论。我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系统管理员罢了,和他们没什么不同。工作业绩还不如他们好,但也不是最差的。最近我没有被升职,但也没有被处分……总之,我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我听到砰的一声巨响……大厅的门被人用一种很少见的方式推开了,门扇猛地向后面的墙壁撞了过去,门的阻尼系统好像坏掉了—对,的确是坏掉了,我早就发现了,还打算向后勤部门反映一下呢。但是,我想到总是会有人反映的,而且很可能已经被反映过了,所以便打消了这个念头。看来并没有人反映,或者反映之后并没有效果。门没有被修复,如今遭到了惨剧,门扇重重地砸在了墙壁上,紧接着发生了剧烈的反弹,差点把冲进来的人撞倒—那是我的老板。
老板用手胡乱地挡了一下反弹回来的门,显然没有对门生气,但那个样子却实实在在地可以用怒气冲冲来形容。
他大步流星地走着,走着,走着……走着……走着……竟然是向我的方向走了过来。
老板要跟我说什么吗难道我对督察委员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或者我……不知道啊,我没干什么呀!
我在想却没想明白,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老板冲了过来,揪住了我的衣领,我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涌来,从侧面来的力量,着力点最初在我的脖子上,然后通过衣服迅速漫延到整个身体……我被摔了出去。
全身都疼。
我躺在地上,仰望着,看到老板的两个眼睛充满了血……他很生气,很生气,确实很生气。
你这个王八蛋!他怒吼着。
我干什么了我不明白。但实事求是地说,我被他的疯狂吓住了,不知所措,没有说话,没有行动,连爬都没有爬起来。就躺在地上,仰望着他,仿佛在仰望一尊神灵,任由他发火。
死了八个人,死了八个人,你怎么能这样做他的眼睛好像湿润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一定要这样做吗他的声音似乎也变了,掺杂着哭腔,不能算是怒吼了。
谁让你这么干的究竟是谁让你这么干的你一心要毁了我们,毁了328号系统,毁了公司,毁了整个世界,是吗他继续说,声音越来越无力。
我依旧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死了八个人谁死了怎么死的
你以为你制造了舆论,我就不敢对你怎么样是吗是吗他似乎在问问题,又似乎在陈述一个事实。
是啊,是啊,我不敢,我不敢,连公司都不敢,连魏可知[1]都不敢,我又怎么敢呢你厉害!你厉害!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坐在我的身边—这个角度不好,我躺着看他不再那么顺畅,不得不费劲地转过身子才能看清他,姿势别扭得很。
八个人,都是你的同事,你应该认识他们,就这样死了。他的话语已经变成嘟嘟囔囔了。
真是没劲,我一向知道我这位老板是个软弱的人,可没想到软弱成这个样子。气势汹汹地冲进来,把门砸在墙壁上,现在不但门坏了,墙壁也可能坏了,莫名其妙给后勤部门增加了工作量,然后说了没几句话,并没有人回应他,就变成了一个怂包,坐在地上,带着哭腔,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没有共情伊瓜多。我忽然蹦出了一句话。
他看着我,说不清眼神里是什么表情。
如果非要让我说,我猜那眼神里面混合了愤怒、悲伤、恐惧、仇恨……还有自我评价的崩溃、对人生的绝望和对世界的无奈……暂时我就想到这些,但显然不止这些。如果我能查一下字典,我相信能够找到更多的形容词来形容我面前这个可怜的人。说实话,没必要查字典了,全罗列出来也没什么了不起。这些情绪不过尔尔,每个人都会经历,不仅是地球人,包括那些系统人,米利托人或者卡维尔人,都会经历。我的老板的这些情绪,就算在此时此刻无比饱满,不久的将来也必将消失,无声无息地消失,不比任何其他人的类似情绪更加重要,并不值得我格外关注。
作为系统管理员,不管怎样的情绪我都见识得多了,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伊瓜多……伊瓜多……他喃喃自语。
这会儿看起来,共情伊瓜多的是他,而不是我。
我忽然想,要是督察委员在场就好了,就可以看到我的老板的可疑状态。或者,我应该把他的话语、他的表情录制下来,我想要启动大脑中的芯片组……没有必要,完全没有必要,这个大厅中有全天候的全息监控,比我的眼睛能够录制下来的影像完整得多。而且是更加可靠的官方影像,下次督察委员再找我谈话,我应该要求调取大厅的监控影像作为证据,我并不比我的老板更容易共情伊瓜多,甚至是远远不如。
伊瓜多那么重要吗他终于嘟囔完了这句话。
我真有点可怜他了。
现在的情形是,他共情伊瓜多,而我共情他。
周围的人停止了窃窃私语。也许他们早就停止了,转而观察老板的表演,只是我没有注意。确实,老板的表演很精彩,我的注意力完全被他抓走,没有理由别人的注意力不被他抓走。
他爬起来,站直身子,似乎恢复了平静。
他转着脑袋环视了一下四周,伸出手指向两个小伙子。
你,你,过来。他说,帮我把这个家伙架到禁闭室去。他转向我,你就不要反抗了,我把安保人员叫过来也是一回事,不要浪费你的体力,也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两个小伙子走过来把我从地上拽起来,我没有反抗。
老板,你真的要……有人在旁边说。
老板,不好吧另一个人说。
老板,要么你……再一个人说。
老板没有理睬他们。
两个小伙子拖着我,走向大厅门口。
那扇坏了的门不知为什么还没有完全静止下来,晃晃悠悠,仿佛一个站不稳的人,就像此时的我。我猜是刚刚有人走了出去,又推了它一把……或者是有人走了进来……门本来便是用来进进出出的,这很正常。
没有人再说话。
但我观察到,有人嘴角露出了笑容,有人眼角带着笑意……当然,客观地说,也有人紧锁双眉,或者使劲抿着嘴巴,显得很紧张。我扭头看了看架着我的两个小伙子的表情。他们呲牙咧嘴,很费力的样子,可能我需要减肥了—都是同事,平时我对你们也不错,拉我就拉我,干吗那么使劲呢累着你们也是活该。
我被拉出门的时候,窃窃私语的嗡嗡声又在我背后响起,像一群蚊子。说起蚊子,自从来到328号戴森球当系统管理员,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世界的蚊子……我离这个世界已经太遥远了。
我被关到了禁闭室。
注释:
[1]有关魏可知的更多信息请参阅拙作《云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