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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个多小时,在督察委员那里浪费的三个多小时,恐怕对督察委员来说并不重要,尽管他被惊动而不辞辛苦来到这里,却只是例行公事地处理一位员工的疑似违规事件;对我来说也不重要,只是一如既往应付上司繁琐而无聊的调查。但是,对某些328号人来说却并非如此。
反映到328号系统BH521宇宙中,三个多小时变成了很多个日子。在这些日子里,不仅米利托镜像的世界中爆发了战争,和米利托星对峙的卡维尔舰队中也发生了哗变。
哗变没有成功。斯卡西将军德高望重,尽管费了一番周折,最终还是平定了哗变。
平定哗变之后,斯卡西将军处决了卢卡少校。
就像对米利托镜像中战争爆发过程的缺乏了解一样,我对于卡维尔舰队的哗变以及平定哗变的过程也缺乏了解。当然,卡维尔舰队规模有限,不像米利托镜像那么庞大,无非几万人而已,如果我愿意,完全可以翻找一下之前的影像记录,耐心一点,应该不难捋清哗变的发展过程。
不过,我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我已经面对屏幕坐下,打开了对应的文件夹,点击任何一个文件都会调起一个搜索程序,可以智能地搜索我所需要的视频—系统认为我所需要的视频—好让我了解到自己错过的细节。
过去的经验表明,搜索程序总是能够洞察我内心深处那些我自己都未能意识到的隐秘的好奇,或者其他某种深藏的冲动,自动翻检出我根本预料不到的内容,从而让我大吃一惊,却又隐隐感到酸爽。就这样,在让我了解到更多事件细节的同时,也了解到自己肮脏的欲望—不能不说,我很佩服写出搜索程序的那帮程序员,他们对人性的阴暗面了如指掌。
但是,我却发起了呆……五分钟之后,我关闭了文件夹,选择让卡维尔舰队的哗变过程像米利托镜像的战争爆发过程一样,成为我认知中的黑洞。
我想,我一定是在恐惧什么。
我对了解哗变的意义缺乏认识,而对了解自己的欲望则充满了忌惮。除此以外,一定还有更多让我恐惧的地方,来自我内心某处看不见的深渊。当我发呆的时候,脑子里掠过了一些杂乱的影像,没有什么逻辑,又似乎充满深意。比如摔碎的杯子、颤抖的手、歇斯底里的面容、被猫咬在嘴中却还在挣扎的鸟—事实上,我从来没有见过被猫咬在嘴中的鸟,不知道那些鸟是否会挣扎,又会如何挣扎,我们这里既没有猫也没有鸟,米利托星地表也没看到,镜像中应该有,其他星球也有,但我没注意,我认为至少它们没有凑成一个咬住另一个的样子出现在我面前,所以,全是我的想象而已—最终,所有的影像都会以一双愤怒的眼睛结束,有人被激怒了。
总归是有些人被激怒了吧,哗变就发生了。不用去查看影像了,无非如此而已。
不仅在卡维尔舰队中,即使在米利托镜像中,情况恶化的过程也无非如此。到处都一样,很难让人相信会有什么区别。人们总是会愤怒,为了各种行为,为了各种话语,合情合理。也许让我恐惧的东西正是我心中的愤怒。我不认为自己需要对愤怒的感受拥有那么多知识,或者说,我拥有的关于愤怒的感受和知识已经足够多了,再多一点没有什么好处。
我决定还是……面向未来。
尽管这次斯卡西将军果断地处决了卢卡少校,但问题并没有彻底解决。支持卢卡少校的人很多,参与哗变的人也很多,斯卡西将军不可能处决所有人。
哗变失败了,哗变者被捕了,斯卡西将军将哗变者暂时集中在一艘战舰上关押,苦苦思索应该如何处理这些人,却找不到好的处理办法,即使有些想法也找不到共识。舰队中的胜利者虽然胜利了,但依旧有烦恼,产生了新的分歧。
军法如山,哗变者没有任何可以被原谅的理由。但是,他们的哗变并非为了投敌或逃跑,而是为了战斗,勇敢的进攻,激烈的战斗,无畏的牺牲……况且,无论如何,接下来还有战斗,还需要勇士,这一点是肯定的。虽说斯卡西将军很谨慎,可迟早总要进攻米利托星,为了舰队的未来不得不如此。
哗变者的不同只是战略战术上的不同,不是吗那么,此时此刻,自伤战斗力,自伤那部分最渴望战斗、最无惧于战斗的勇士,对于舰队是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以斯卡西将军自从流落到这个宇宙边缘的星球以后已经被摧毁的意志而言,他肯定会怀疑自己,并且这种怀疑会持续扩大,持续漫延,吞噬他的内心,在他已经被摧毁的意志之上再狠狠地踩上一脚。
哗变者大概占了整个舰队人数的八分之一。但所有人都很清楚,至少还有另外八分之一以至四分之一是其同情者,只是一时犹豫没有参与哗变,甚至仅仅是由于和主要的哗变者不熟悉而没有被叫上,并因此感到懊恼不已……这些人依旧是潜在的危险。这样加起来,真正的哗变者和心理层面的哗变者其实占据了整个舰队人数的四分之一,也许更多……甚至是接近一半……谁都搞不清这个数字,斯卡西将军不清楚,我这个上帝般的系统管理员也不清楚。如此一个关键的因素搞不清楚,对于如何处理哗变者,无疑带来了更大更多的困难。
现在,剩下的舰队官兵也不再团结。
要不要以某种形式惩罚那些哗变者以明正典刑支持和反对的意见旗鼓相当,产生了严重的对立。
如果是在往常,哗变者一定会得到惩罚。当然,除了卢卡少校这样的首恶有可能被处决—也只是有可能而已,其他人就不太可能被处决,对卡维尔人来说太残酷。他们会被军事法庭审判,根据在哗变中的具体表现被定罪,可能坐牢,也可能只是开除军籍……但是,眼下却做不到。
所有惩罚的施行都需要一个前提:存在一个社会,非军人的社会,来审判和接纳这些被惩罚者。审判需要军事法庭,需要检察官、法官和律师……就算事急从权省略审判过程,也没什么大用。除非处决,否则坐牢需要存在足够大的监狱,开除军籍则需要存在可以撵他们去的目的地……而现在,没有那样一个社会存在,那个社会离这里实在太遥远,回不去了,很可能永远回不去了。如果能回去,也便不存在眼前这些烦人的问题了。
无论任何问题,都只能在舰队内部就地解决。
永远关押哗变者吗不但需要腾出很多符合人道主义标准的监房,而且需要大量看管人员……还不如杀了他们。
或者,释放哗变者吗释放了他们,他们也没地方可去,只能继续待在舰队中。果真如此,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再闹出新的乱子如果有下一次哗变,他们可以叫上那些上次因为没被叫上而倍感懊恼的同情者了。
似乎没什么好办法。
这时,有人提出了第三种选项:给哗变者一艘战舰,将他们流放—整个舰队八分之一的官兵只获得一艘战舰,在宇宙中撑不了多久,和杀了他们差不多,可至少没有人亲自动手杀他们。
流放的选项获得了一小部分人的支持,但是,更多的人却愤怒了,非常愤怒。
这种思路有多么虚伪、有多么无耻是显而易见的,还不如堂堂正正地把所有哗变者直接杀了,至少可以说他们罪有应得。反正都是死,直接杀掉他们没有多出多少残酷,却少了很多虚伪和无耻。可以预见,那么多人在一艘战舰中,为了生存下去,他们将很快火并,而火并胜利其实没什么用,最终还是死……比起刻意把人们逼上火并的绝路,很少有什么事能够更加无耻了。何况,要对付的这些人可是昨日的同袍,仅仅因为过于旺盛的进取心,就在一夜之间变得要被别人下这样的黑手……不能不说,出这主意的人一定是十足的坏蛋,其肮脏的内心比哗变者可恶多了。
听起来似乎都有些道理,决断是困难的。
那些被关押的哗变者还在等着答案。那么多人被关押在区区一艘战舰中,没有足够的舱室让他们安睡。他们只能站着、坐着、蹲着,仅有少数人能躺在床上,可能是通过斗殴获得的特权……这种不人道的安排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包括没有参加哗变的官兵,又给斯卡西将军增加了时间方面的压力。
有人意识到,在这些讨论中,那还不如杀了他们的论调出现了两次,甚至更多次。既然如此,杀掉所有哗变者完全可以真的作为一个选项。于是,这个选项被某位军官正式提出。
这位军官显然很不谨慎,过于冲动,比卢卡少校强不了多少。他的选项一经提出,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
这不是惩罚,而是屠杀。
有人想要屠杀自己的战友……卢卡少校作为首恶付出了代价,竟然还有人不能满足,想要拉上所有人殉葬……尽管已经安排了会议,但这位军官的提议尚未来得及上会讨论,他本人就在一场斗殴中被打掉了下巴,眼睛肿了,还有两根肋骨被打断,脚踝也受了伤,住进了舰队医务室。
既然提议人无法与会,讨论这个选项的会议便没有召开。
斯卡西将军发现,哗变之前的问题其实很简单,而哗变之后的问题变得复杂多了。
哗变之前,无非就是谨慎还是冒险的区别,官兵分为了谨慎派和冒险派。但无论是哪一派,大家都觉得这种区别只是一个战略判断的差异,是能力问题。哪怕说得更加严重一些,也无非是胆怯还是莽撞的勇气问题。
胆怯或者莽撞不是什么好听的词,可尚不至于让人勃然大怒、以命相搏。即使哗变发生,双方也都没有照死里去打,只是争个胜负罢了。整个哗变过程中,有很多人受伤,但除了卢卡少校以外没有人死亡,就很说明问题。
现在,哗变之后,基于如何处理哗变者,官兵分为了惩罚派和宽恕派,惩罚和宽恕都有多种选项,他们又进一步细分为更多的派别。问题不在于选项有多少,而在于这些选项所代表的不再是能力或勇气问题,却是道德选择和人性选择的问题。
于是,关于具体问题的分歧,由此上升到了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的分歧。这些分歧可就不是那么简单了,不仅仅限于争个胜负的范畴,完全值得以命相搏。
的确,听听这些词吧,无耻、虚伪、残酷、屠杀……仅仅惩罚和宽恕这样两个词,感情色彩就太过浓厚,显然比谨慎和冒险这样的中性词更容易挑动人们的情绪。事实上,人们的情绪已经勃然升腾、喷薄欲出了。
斯卡西将军还没有做出他的选择。
时间压力越来越大。
看起来,对卢卡少校的处决早已榨干了斯卡西将军剩下的最后一点决心。他很久没有好好睡觉了,能睡着的时间从半个小时缩短为十分钟。而且他又不喝矿泉水了,重新开始喝那种淡蓝色的透明液体,尽管没什么用。
我很紧张,希望看到又害怕看到,如果谨慎和冒险的区别可以导致哗变,那么惩罚和宽恕的区别,无耻、虚伪、残酷、屠杀等等词语和它们的反义词之间的区别,又会导致什么呢
我可能会看到一支军队的彻底崩溃。
我预计他们会大打出手,一团混乱,连谁在打谁都搞不清楚。
一支军队,一支宇宙远征军,怎么会混乱成这个样子呢正常情况下,这是难以想象的。但是,现在就是不正常的情况,他们所经历的就是没人经历过的诡异旅程。
这支悲催的军队,正在虫洞中穿越本来难以穿越的光年距离,赶赴一个准备就绪的任务,满怀着勇气、信心和憧憬,虫洞却忽然失效了……他们来到一片从未预想过的绝地。
幸运的是,他们有绝地求生的机会;不幸的是,他们竟然看到了不同的选择。
有选择这件事,确实给了人们希望,但也可能让人们产生对立。如果没有选择,便不会产生对立了。对立之后,就会接着产生责难、愤怒、鄙视、仇恨……我认为,我没有足够的想象力将这些可能产生的负面情绪一一列出。
我能理解他们,他们只是压力太大了。
可怜的卡维尔人……不过,至少有我能理解他们。
我的压力也很大,督察委员却不理解我,我的老板同样不理解我,我的同事……唉,不说他们了……总之,没人理解我。从这点上来说,我还不如卡维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