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布尼先生被杀的时候局势还算好,尽管群情激愤,也穿插了杀人这样的违法行为,可后来人们回忆,普遍认为那个阶段依旧有机会控制局势。但是,镜像人联合政府没有及时决断,更没有采取有效的行动。他们仅仅抓捕了杀人者,却对舆论的对立毫无作为,否则就不会有其后更严重的情形发生了。
我同意这样的判断,但也对镜像人联合政府怀有同情。这个所谓的联合政府其实很为难。
联合政府中的很多人都曾经提议采取严厉手段来控制舆论的发酵,但想要控制的方向有分歧。
一部分官员认为,伊瓜多确实傻,舆论应该回归到如何帮助伊瓜多防御外星人,也是帮助镜像人自己,帮助镜像世界生存下去;而另一部分官员却认为,伊瓜多的坏已经是如此昭彰……还防御外星人,这都多久了,一个傻子面对外星人,能支撑这么久吗别扯了……舆论应该回归到如何给伊瓜多施加压力,让他暴露自己真实的目的—政府和公众一样是分裂的。
另外,还有一部分官员认为,根本就不应该再让公众参与讨论这件事了。参与讨论的人越多,情况便愈发复杂、愈发难以处理。这件事的决策和执行过程都应该被限制在一个比较小、比较可控的范围内。可是,这样做意味着需要对谈判的信息进行某种封锁。毫无疑问,封锁信息将会带来更大的舆论压力,之前曾经经历过这种压力,要不然也不会发展到今天,事情可能早就悄悄解决了……为了应对舆论而引发更大的舆论,明显是一个悖论。
如果官员们的分裂仅仅是他们个人意见的不同,也许形势还有转机,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所谓镜像人联合政府,只是各个国家的政府共同组成的一个协调机构,权力有限。而每一个官员的意见背后,都代表着真正拥有权力的各自国家政府的立场。
当初,在大批米利托民众陆续迁移意识场进入米利托镜像的时候—即所谓的大迁移时期—为了更好地统一行动,特别是为了更好地协调资源分配,镜像人联合政府在第一时间就成立了。但是,民众难免依据原先所属于的国家聚集居住。语言、文化、生活习惯等等特性的不同决定了,人类无论走到哪个层次的宇宙,这种聚集居住都不可避免。联合政府之外,居住地肯定需要建立各自的管理机构。于是,除了极个别的例外,地表世界的国家最终几乎原封不动地迁移到了镜像世界中—当然,就居民而言,存在少数的交错,有些人回到了他们的民族占比较高的国家。
由此,镜像人联合政府便成了地表世界各种全球机构的镜像翻版,并没有能够像最初想象的那样成为一个大同世界的统一政府,其权力自然受到了制约。
好在,镜像世界中的资源是如此丰富,镜像设计者为大家未雨绸缪了一个资源过剩而非资源紧缺的环境。甚至还有那么多镜像宇宙中的处女地可以征服,全是富饶之地,镜像宇航技术也像预想中那样快速发展,镜像人顺利地迈出了走向镜像宇宙的步伐……在可预见的将来,资源都不会成为一个问题。所以,镜像中的国家尽管是米利托星地表国家的翻版,却再也不需要像在米利托星地表的时候那样,为了一口粮食、一瓢水或者一桶石油而争执。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和平的前景明明白白,似乎没有什么好怀疑的,镜像人都对自己的世界充满了信心。
但是,即使资源问题解决了,也还是有不少分歧横亘在不同国家之间,比如对某些问题的看法,或者对某些领域的权利……这些分歧不像想象中那么容易解决。
例如,各个国家都认为,什么是犯罪,犯罪应该如何被惩处,惩处的力度如何把握,审理流程应该是怎样,法官应该如何挑选,罪犯又拥有哪些权利,死刑能否被接受,监狱是否应该提供完善的家居环境,囚犯是否应该工作并和普通人同工同酬……这些事自己就可以处理,无须他人置喙。
所以,在两起杀人事件中,抓捕杀人者—杀娜欧米的团伙和杀布尼先生的个人—这样的执法行为都是由杀人行为所在地的国家政府完成的,和联合政府没有什么关系。联合政府仅仅负责向整个镜像世界公布凶手已被抓获的消息。在不了解情况的人看来,似乎是联合政府进行了执法。其实不然,他们只是进行了恰当的宣传,让大家误以为如此。
显然,控制舆论对立以至撕裂这件事,根本就不是联合政府能够完成的任务。不同国家的意见不一样,导致联合政府无法做出决定,无非是扯皮。
不是每个镜像人都理解并接受联合政府这种情形。
很多人认为,伊瓜多的事是镜像世界最重要的事,是关涉镜像世界生死存亡的事,如果在应对这样一件事的过程中,联合政府都无法发挥主导性,那还要联合政府干什么呢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改革的机会,对镜像人联合政府和各国政府之间的权力分配结构进行彻底改革的机会。
当然,这种想法在另外一些人看来未免过于幼稚,他们甚至懒得反驳,只是报之以两声呵呵的讥笑,也许还微微地摇了摇头,不失风度又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然后就转身走开,免得被纠缠,小碎步迈得很快,仿佛有人在召唤自己。
分歧点越来越多,有些分歧点已经和伊瓜多没有什么关系,越来越深入镜像人自身的世界。
关于这些分歧的论战烈度不比关于伊瓜多是傻还是坏的论战烈度更低,事实上更容易激化。毕竟,关于伊瓜多是傻还是坏的论战说到底是在谈论别人,而现在的论战却是在谈论自己。听到有人诋毁别人,即使不够公平,还勉强可以为了风度伪装冷静,但听到有人诋毁自己,那是万万不能忍的。
最终的崩溃在又一次谋杀事件之后发生了。
这次被杀的人是朗杜女士,新任的谈判小组负责人。
朗杜女士的被杀原因和娜欧米以及布尼先生的被杀原因截然相反,是傻派干的。
最初,朗杜女士的意见是中立的,既没有坚定地认为伊瓜多傻,也没有坚定地认为伊瓜多坏,而是认为需要更多的事实、数据、调查和分析。但是很不幸,这样的论调很脆弱,在她只是一个旁观者时是可行的,在她是一个参与者时却是不可行的—她总是被逼问她的倾向。即使没有事实、数据、调查和分析,她也应该有基于自由心证的倾向。这些逼问来自家人、朋友、领导、同僚、记者甚至路人,她无处可躲。
客观地说,到了如此一个阶段,每个人都和朗杜女士一样,不得不面临必须做出选择的情境。
本来,很多人没有什么特别的立场,是保持中立或者希望保持中立的,可当周围大多数人都有立场时,就不得不选择一个立场。比起被一部分人反对但至少被另一部分人支持,那些中立的人则被几乎所有人反对,不是一个明智的做法。
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标定一个身份,加入一个群体,朗杜女士也不例外。同时,因为她担任着谈判小组负责人的职务,面临的情境更为险恶,承受的压力也更为巨大。
朗杜女士没能坚持自己的意见。
在某一次和伊瓜多很不愉快的沟通过程中,她的脸上露出了难以遏制的厌恶之情,嘴巴还动了动,似乎嘟囔了一句什么。
说到底,造成今天的局面,伊瓜多是有责任的,他总是能够让人忍无可忍—旁边的卡维尔狗起到了一定的缓和作用,如果没有卡维尔狗,伊瓜多让人忍无可忍的威力将愈发蓬勃。这一点我可以作证,朗杜女士实在没什么可指责的,我如果处在她那个位置,也许早就破口大骂了。
朗杜女士的影像通过直播传送给了每一位镜像人,包括各式各样的专家。其中,一批唇语专家立即对她的嘟囔进行了分析。
最早的分析在五分钟之后就传遍了网络,最迟的分析花费了两天时间,但动用了最先进的智能分析系统,无疑拥有强大的说服力。无论是最早的分析还是最迟的分析,不约而同得出了一样的结论:朗杜女士嘟囔的那个词是一句脏话……我不想说这个词。
这个词原本的意思和傻子很接近,并不算脏话。不过,在镜像世界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一般将这个词用在坏人身上以表达对邪恶的愤恨。如此用法的时间一长,这个词的涵义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变成了一句脏话。
现在,如果对方是一个真正的傻子,使用这个词已经非常不合适,直指对方的生理缺陷,被认为极其不道德—镜像人的道德水平很高,不可能当面指斥对方的生理缺陷,这样的行为无法接受,从来都会被人鄙视。
但是,如果对方不是一个傻子而是一个坏人,使用这个词倒没有什么不道德,因为只是一句明显错误的陈述,谁都知道是为了泄愤,和一句普通的泄愤的口头语并没有区别,而人们对口头语的容忍程度一向很高。
在镜像世界中,不,应该说在我见过的几乎所有的系统世界中,甚至在地球世界中,很多时候都是这样,说真话是不道德的,说假话反而体现了修养。尽管似是而非,但在政治上是正确的。
于是,当有人在新闻发布会中追问朗杜女士,她到底说了什么又到底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朗杜女士陷入了两难:要么承认自己说了很不道德的话,面对一个傻子,竟然毫不隐讳地指出了对方是一个傻子;要么承认自己认为对方是个坏人,仅仅由于正义感爆棚而骂了脏话,并非在指出对方是傻子这样一个事实,实际上,恰恰在否认对方是一个傻子。
理论上存在第三个选项,朗杜女士可以不承认自己说了这句脏话,指责唇语专家进行了误读。但是,这样做会显得很不诚实,由于懦弱而导致的不诚实。毕竟那么多唇语专家都得出了相同的结论,而且最先进的智能系统进行了两天的复杂运算,穷尽了几乎所有可能性之后也没能找到任何其他解读。所以,恐怕没人会相信她的否认,这个选项十分不可行。
我看了新闻发布会。
我认为一贯爽朗明快的朗杜女士在那一刻产生了极大的犹豫—大概三四秒钟的沉默。这对于新闻发布会而言,简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如果沉默的时间再长一点,她可能就要被人怀疑患有老年痴呆症了。
马后炮地看,朗杜女士应该选择被人怀疑为老年痴呆症,尽管不在正常的选择列表中,但那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终于,朗杜女士在略显慌乱的情况下做出了错误的选择:自己认为伊瓜多是个坏人。
第二天她便被杀了。
也许她根本就是因为害怕被杀而选择了如此一个选项,毕竟认为伊瓜多是个傻子的娜欧米和布尼先生都被杀了……但是,她想错了,终究没有逃过被杀的宿命。
支持伊瓜多傻的人已经被杀了两位,支持伊瓜多坏的人也该有人被杀了,有人这么说。我很同意,因为我看到,傻派的民众早已由于娜欧米和布尼先生的死而义愤填膺了。
为什么支持伊瓜多傻就要被杀这不公平。
任何人,哪怕是专家,哪怕是科学家,哪怕是政治家……随便什么人吧……在这样极度扭曲的压力之下,还有勇气探索并坚持客观的结论吗
显然有人认为,必须制造出公平的氛围:无论支持伊瓜多傻还是支持伊瓜多坏,都有可能被杀。是的,只有如此,才能体现出一样的压力、一样的风险、一样的边际成本,才能让专家们摈弃外界的影响、遵从自己的本心、遵从理性、客观、中立的态度。不能不说,朗杜女士被杀的原因,在逻辑上是成立的。
这次,凶手并没有被警察抓到,而是被当街格杀了。
这位凶手曾经是镜像人探索镜像宇宙过程中的宇宙警察,接受过专业训练,身手了得,杀人过程策划得很精当,从杀人现场顺利逃脱,只是没能逃脱监控系统。
杀人过程的监控影像被公布,凶手在镜像世界中大多数地方被通缉—少数国家不愿加入通缉的行列,因为他们不认为这次杀人行为能够被确认。虽然监控影像很清晰地记录了杀人行为的始末,其他国家都视之为证据,但这些国家认为,监控影像属于隐私范畴,不能作为证据使用—没办法,他们的法律就是这么规定的—所以,没有证据能够证明这位曾经的宇宙警察杀了人。
出动的不仅仅是警察,还有坏派激进分子,而且人数更多。
如果仅仅是警察在追捕,也许这家伙就逃脱了,因为他已经进入了那些不认为隐私资料可以作为犯罪证据的国家—这是他早已设计好的终极逃脱之策,不然他可能会更重视监控系统的问题,不会留下自己的踪迹,尽管那样会加大杀人的难度。
可是,坏派激进分子不管什么隐私不隐私,证据不证据,他们也进入了那些尊重隐私的国家,展开了大规模搜捕。并且,由于他们的隐私同样得到了充分的尊重,使他们的追杀行动更加顺利,虽说找到凶手不易,但至少自身是隐秘而安全的。
坏派激进分子倒不是要为朗杜女士报仇,而是为了告诉傻派,采用暴力手段胁迫谈判小组是不可接受的。为此,尽管他们的行踪很隐秘,却公开发表声明,宣称自己将会追杀凶手。
傻派激进分子也没有缺席。他们认为,坏派激进分子用暴力手段胁迫傻派停止暴力手段的胁迫是不可接受的。所以,他们同样公开发表了声明,宣称准备用暴力手段除掉这些坏派激进分子,以阻止对方的暴力手段。
上面这段话有点绕,其思想本来就复杂而艰深,需要一定理解能力才能理解。当时,我也是想了一会儿才搞明白。
可惜,傻派激进分子慢了一步,没来得及阻止坏派激进分子。
这必须要感谢那些国家的隐私保护政策—凶手真不应该逃到那里—傻派激进分子很难追踪到坏派激进分子,而坏派激进分子尽管同样面临困难,却鬼使神差地追踪到了凶手,他们在运气方面占据了上风,得以在对方的暴力手段实施之前完成了自己的暴力手段,杀掉了凶手,成功实施了以自己的暴力手段胁迫对方停止暴力手段的行动。
可惜,效果却不理想,没有达到目的。
以暴制暴,这个信息立刻传遍了整个镜像世界,激怒了很多人。于是,傻派大规模行动起来。紧接着,为了对抗傻派的大规模行动,坏派也大规模行动起来。
两派的行动在各自内部并不完全一致,局面相当混乱。
前面讲过,无论是傻派还是坏派,其中又都细分出很多不同派别,傻傻派和傻坏派,坏傻派和坏坏派,以至于坏坏坏派……理念不同,目标不同,行动自然也不同。所以,想要统一行动非常困难,甚至于完全不可能,各行其是成为主流。
原本各地都有一些游行示威之类的事,有的三五十人,有的三五十万人,举着傻子就是傻子坏蛋就是坏蛋傻子不是坏蛋坏蛋不是傻子之类的牌子招摇过市、上蹿下跳,不过大体还算和平,最多互相谩骂或者推推搡搡而已。但是现在,和平逝去,战争开始了。
从游行中的斗殴到策划好的袭击,从个体的暴躁到群体的失控,从民间的情绪到政府的立场。各国政府开始……或者说不得不……公开表达立场,不再仅仅通过自己在联合政府中的代表发挥影响。我能理解他们,他们也有压力,压力很大。当他们无法控制,至少是无法引导自己的民众时,他们只好被动地成为自己民众的领袖,好像他们原本就和自己的民众想得一样似的,其实未必。
这些天,我几乎将所有时间都用于观察米利托星,加班加得昏天黑地—经过我老板的提醒和批评,没有再申请领取加班费—只能靠药物维持我的精力。即使如此,也仅是几乎而已,我不可能做到真正的全天候观察。我提到过,镜像宇宙的时钟和BH521宇宙的时钟相同,但BH521宇宙的时钟比地球宇宙的时钟快不少,因此,我经常难以避免地漏过一些什么,只能很勉强地大致跟上事件进程。可是,恰恰在如此一个时间就像金子一般宝贵的时刻,公司派出的跨越了几十万光年距离来跟我谈话的督察委员却抵达了。我不得不花费三个多小时的时间跟他扯淡,同时我不敢在我离开工作岗位的时候调慢BH521宇宙的时钟,那很容易被人发现,于是我错过了镜像世界中最大的历史转折点:全面战争爆发了。
尽管地球人已经走向了宇宙深处,建设了如此多的戴森球,钻石早已不再宝贵,地外行星上有很多钻石矿,但金子却依旧宝贵,没发现什么巨大的金矿—时间也是一样,不会因为你走向宇宙或当了上帝便多了出来,对我而言真是个不幸的消息。
那是镜像世界中从未有过甚至镜像人从未想过的全面战争,镜像世界之所以存在,本就是想要竭力避免这种情形。如果早知道有战争,在米利托星地表开打便好,何苦一定要到镜像中开打。
我从督察委员那里回来以后,立刻在系统中调阅过去的影像进行仔细的查看,试图找出导致战争爆发的冲突升级路径。但是很难,头绪太多,线索太多,思想太多,论调太多,阴谋太多,行动也太多……我头晕脑胀,而且这样做导致我又错过了新的事件发展。
我很快决定,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反正结论很清晰,战争爆发了,管它是为什么爆发的呢我看,镜像人中没有谁还在关心战争是为什么爆发的,也许根本已经忘记了。他们更在意的是眼前发生的大大小小的战斗,以及由这些战斗中的不堪忍睹的惨剧所引发的新的仇恨。
我应该向镜像人学习,不能沉溺于无意义的过去,而需要关注现在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