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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瓜多的面相不太好看,脸有些浮肿的样子,两只眼睛的目光很呆滞,鼻头肥大而扁平,嘴总是半张着,唇色暗沉,牙齿不整,偶尔还会流出哈喇子,面部皮肤也不光洁,油脂分泌过多,痘痘不少,这可能和机器果树的果实有关,营养成分的配比不够科学,或者和天气有关,毕竟好久好久没见过太阳了,但也可能只是伊瓜多的生物学基因决定了这一切。
伊瓜多僵直地坐在椅子上,呆呆望着屏幕中异世界的镜像人。他的旁边,在另一张椅子上蹲着的那条叫卡维尔的狗,倒是精神得很,虽然嘴也半张着,舌头半伸,呼呼地喘着气,似乎一样傻,但目光比伊瓜多有灵性得多了。
摄像头显然是操作台的主摄像头,当伊瓜多和镜像人通话的时候正对着他。
可以推断,一旦要将实时影像传输到米利托镜像中,当前这个摄像头理应是默认的摄像头。布尼先生和教学小组尝试让伊瓜多切换其他摄像头,以便多看到一些场景,但是没有成功。于是,他们能够获得的地表世界的影像就仅限于伊瓜多、卡维尔狗以及背景中一张乱七八糟的会议桌,还有几把椅子和一面墙。
在快速浏览了伊瓜多那令人不适的面容之后,一些人喜欢上了卡维尔狗,另一些人的目光被那张桌子吸引过去了—事实上,一旦人们意识到伊瓜多不会或者假装不会切换摄像头,这张桌子便迅速成为各路专业或非专业人士进行分析和研究的重点。
桌子上摆放的物品不少,似乎透露出了比伊瓜多的面容多得多的信息。
我懒得去查阅老旧的资料,不清楚这张桌子之前是谁在使用以及如何使用。但我知道,爷爷在的时候,主要训练伊瓜多操控全球防御系统,关于镜像控制训练得不多,来这个控制室的次数不是太多,即使来了也就是和伊瓜多一起坐在控制台前。我印象中他对那张在他们背后离控制台至少有五米远的会议桌不感兴趣。他需要使用或者随手带着的一些东西通常会放在控制台上,就在手边,拿起来更加方便。现在控制台上也散落着一些当年的东西。
我认为,如果要分析伊瓜多,分析地表世界当前的情形,控制台上那些东西更有价值。但很可惜,由于摄像头角度的关系,那些东西不在视野中,镜像人看不到。镜像人能看到的恰好是伊瓜多背后会议桌上这些和伊瓜多、爷爷甚至这个时代毫无关系的物品。
伊瓜多和卡维尔狗的身体遮挡了会议桌的某些部分,但偶尔他们的身体会晃动,又露出了被遮挡的区域。于是,很多在我看来根本无用的信息就被传递到了镜像人的眼中。
镜像人罗列出了会议桌上的所有物品。
四个文件架,二十二本书,五叠纸质资料,两瓶饮料,都喝了一小半,四个小瓶子,可能是洗手液、护手霜、驱蚊液、空气清新剂之类的东西,四台电子设备,多半是笔记本电脑,五个水杯,两个是玻璃的,三个是陶瓷的,七支笔,四支是智能笔,三支是普通铅笔,两个桌面垃圾桶,一个是圆形的,上面画着一只梅花鹿,一个是方形的,上面画了一幅由铁塔、河流、落日、树木组成的线条画,两个桌面垃圾桶都有黑色内袋,看不到里面有什么东西,但周围散落着一些瓜子皮,严格地说,是有二十三片,最后,还有十一只蚊子和六只其他昆虫的尸体……
一大半镜像人看到了直播,看到了伊瓜多和卡维尔,也看到了会议桌。于是,一夜之间,上万篇分析报告出炉了。
如果用会议桌上的那几叠纸质资料的方式呈现,这些分析报告有的大概只有两页,有的却大概有两千页。
显然,一个人在一个夜晚的时间里不可能写出两千页的报告,肯定是团队紧密合作的结果,并且团队内部一定配合默契,进行了合理有效的分工……即使如此,这样的团队也必须说非常能干而且非常努力了。从这件事可以看出,镜像人对于伊瓜多的出现是多么的重视,对于此次影像传输又抱以多么大的期望。
对会议桌的分析研究主要从几个方面展开。
首先,会议桌内容的呈现是刻意的还是无意的是一个真实的工作时刻的截面,还是一个虚假的传递欺骗信息的道具这是最关键的问题。毫无疑问,这个问题的答案很重要,对于其后所有分析都有影响,会导致完全不同的分析结果。但是,另一方面,这个问题的答案却又不可避免地受其后各种分析结论的反向影响。二者相辅相成,互为因果。
其次,会议桌上的物品反映出的地表世界的当前生活状态是如何的是发展的还是衰退的是生机勃勃的还是死气沉沉的是物质极大丰富的还是生活艰难困苦的自然环境是否如预料般恶化恶化程度又如何
第三,会议桌上的物品反映出该控制中心内的工作人员—目前来说只知道伊瓜多,但只知道不代表只存在—的工作状态是如何的轻松还是紧张愉快还是压抑低效混乱还是高效有序工作目标是什么短、中、长期目标是否一致目前是按计划进行还是出现了某种意外进而,这种工作状态是否反映出外星人入侵的真实性如果外星人入侵是真实的,其严重程度如何如果外星人入侵是不真实的,这个谎言的目的又是什么
第四,会议桌上的物品是否能够反映出宇宙派当前的社会思潮和行政管理状态是集权高效还是自由散漫是尊重个人还是尊重集体是众志成城还是撕裂对立
第五……
第六……
等等,让我歇会儿再看。
不,不,实在太多了,我不打算看了。
总之,很多的角度,很多的侧面,很多的可能性……有些可能性不是我的智力水平所能够理解的。
尽管从现实来看,我生活的世界比镜像人生活的世界高出了两个宇宙层次,但就思维的复杂度而言,我这个高等级宇宙中的人类无法理解他们这些低等级宇宙中的人类的思维是完全可能的。这么看的话,有些戴森球雇佣系统人来充任某些工作岗位没什么不合理。系统人一点也不比我们地球人差,有时甚至比我们地球人强,至少比我强,说不定还强不少。
我再次开始担心,我的工作会被系统人替代……迟早的事,一定是迟早的事。
就这种担心而言,我关注的不应该是某些第三方戴森球私下且非法的雇佣行为,更应该关注那些不像系统管理员这样敏感的岗位,以及不像戴森世界这样敏感的企业。其实,社会上早已充斥了系统人,比如32号人就到处都是,他们只需一纸签证便可以来到地球宇宙,自由自在地旅行。而且我听说,他们最近闹得很凶,争取这个权利、那个权利……工作签证是主要目标之一……还有个什么法案……什么法案来着我忘记叫什么名字了,但我知道,他们为此搞得动静很大。这件事也许才真的会和我有关系,我不应该如此漠然置之,却去关注什么第三方戴森球。
我真应该回地球看看,哪怕仔细研究一下地球信息网络,可是地球信息网络……怎么说呢……远不如系统宇宙和系统人更有吸引力,无法抓住我的眼球。尤其是我所参与管理的328号戴森球,是戴森世界建设的规模最大的戴森球之一,博大精深,变化万千,很有意思,值得玩味……不,不,这种想法是不对的,是我的问题所在,我不应该这样想,不应该。
显然,我严重地混淆了虚假和真实。
即使不谈虚假和真实这种扯不清的话题……米利托人扯了几百年都没有扯清……我也是混淆了宇宙的不同层次,我所屈服的这种吸引力是一种不健康的吸引力。我一直都在试图纠正自己这种不良的混淆倾向,但很不容易,它总在不经意的时候忽然冒出来,搞我一个措手不及。
我离开自己的世界太久了。很多时候,我觉得我已经变成了328号戴森球上的一个零件,和一个内存芯片或者一个处理器芯片没有什么区别……可能仅仅是一个微型风扇,永远也不停歇地转动着……只是功能不如它们稳定,功耗也比它们高。
话说回来,看看镜像人关于会议桌的问题。
从第一个问题开始,会议桌的呈现是刻意的还是无意的镜像人立刻分裂为针锋相对的两派。
从我的角度看,这个问题似乎只能是一个主观判断,无法找到什么客观依据。但从镜像人的角度看,我这样想仅仅是因为我的智力水平和知识水平较低造成的。事实上,无论是刻意派还是无意派—为了方便起见,我这样称呼他们,相信不久之后他们就会这样称呼自己—都找到了某些客观的依据,而非仅仅依赖主观直觉胡乱发表意见。
比如,两派人中都有科学家建立了多个数学模型来论证刻意和无意的区别。有些模型描述了会议桌上那些物品如果是无意地被放在会议桌上时,其散布模式应该是什么样的。如果实际的散布模式过于奇怪,那就肯定不是无意而是刻意的了。另外有些模型,反其道而行之,描述了会议桌上那些物品如果是刻意地被放在会议桌上时,其散布模式应该是什么样的。如果实际的散布模式过于奇怪,那就肯定不是刻意而是无意的了。
关于这些数学问题,我能够理解的仅仅限于他们的论证角度恰好是相反的,至于细节,我完全不懂。
迄今为止,我还是相信数学的……也许正在走向怀疑的路上,但步伐尚未抬起,至少尚未落下,我对于背弃自己曾经的信仰一直有所犹豫……所以,我很困惑于这两派的数学家竟然没有达成一致,而是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结论。
相较于会议桌而言,对于伊瓜多本身的研究反倒少了许多。可能是因为伊瓜多形象不佳,令人厌恶;也可能是因为他的面容缺乏信息的可感知度;或者是因为听惯了他的声音,尽管他的面容是第一次出现,却依旧显得新鲜感不足。说实话,我难以判断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种情况,只知道从结果来看,关于伊瓜多的研究是很少的,还不如对卡维尔狗的研究多。
很多人非常喜欢卡维尔狗。当然,人类喜欢一条狗并不奇怪,但是,他们是如此喜欢,甚至于产生了一种全新的质疑:这条狗才是整出戏真正的主角,它在暗中观察一切,也在暗中操控一切。伊瓜多只不过是一个伪造的形象罢了,一个配角,一个道具,一个魔术师的小花招,用来蒙骗镜像人的。
我之前从未这样想过,但看到这样的说法以后立刻意识到,这完全有可能。
在将地表影像传递到镜像世界的二维显示器的过程中,进行这种形象方面的伪造轻而易举,大概几十行代码便可以做到。况且,伊瓜多的形象的确很像是伪造的,如此缺乏活力,缺乏灵性,也许十几行代码就够了。
卡维尔狗的形象则要生动得多。它可能拥有人类的意识场,要让人类的意识场迁移到狗的空体中并正常工作完全行得通,而且它的形象也可能是伪造的,连意识场迁移都不需要。
反过来想,如果这一切是宇宙派一个处心积虑的计划,一个居心险恶的阴谋,而宇宙派料到了其联系人最终不免将其形象示于镜像人,并且一早打算伪造示人,那么最初就将联系人伪装成一个傻子毫无疑问是最佳选择:即使将其面目示人,也不容易露馅。
如果是一个正常人,任何行为都可能成为观察者眼中的蛛丝马迹,从而被怀疑,甚至从中推断出有效信息。傻子却尽可为所欲为,可以随意表露出任何的表情和声调。观察者能对一个傻子期望什么呢又能怀疑什么呢
而卡维尔狗……一个阴恻恻的不引人注目的旁观者……大脑中绑定的人类意识场一边偷笑,一边琢磨着坏主意。
必须承认,镜像人产生这种质疑确实有其复杂但合理的逻辑。这再一次证明,我的思维过于简单,很单纯,很愚蠢。不过,可惜的是,镜像人想多了。伊瓜多就是个傻子,并非伪装。他的形象也非伪造,就是长得不好看罢了。而卡维尔狗同样,是实实在在的一条狗,它的确能观察,但肯定不能操控。作为系统管理员,我能观察到伊瓜多和卡维尔狗的一切,充分了解其真实性。
布尼先生一直对伊瓜多的说辞充满了怀疑,可不知为什么,在看到伊瓜多的面容之后,在看到上万份关于会议桌的分析报告之后,尽管很多人如我之前所言,指出了宇宙派联系人装傻的更充分的理由,但他竟然开始转而相信伊瓜多,逐渐从坏傻派的立场转向了傻派的立场。也就是说,布尼先生本来认为伊瓜多坏而娜欧米傻,如今却认为伊瓜多傻了。至于娜欧米,既然伊瓜多傻,她当然便不傻,也不坏—可惜她死了,死于正确的判断。
布尼先生公开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但他的意见没有被尊重,反而引起了攻讦,大范围、深层次的攻讦。
这个方头大耳的家伙被那副傻乎乎的面容俘虏了!
这是否证明宇宙派装傻的策略再次取得了成功
很快,坏傻派中的傻,或者坏坏派中的第二个坏,不再是指娜欧米,而是指布尼先生。这可以理解,毕竟娜欧米已经死了,讨论她已经没有意义,布尼先生却还活着,并且是谈判小组负责人,对米利托镜像的未来至关重要。布尼先生需要被讨论,需要被确保不是坏的。
坏傻派和坏坏派认为,既然伊瓜多是坏,布尼先生又不再这么认为,那么布尼先生就变成了当初的娜欧米,不是傻便是坏,自然对布尼先生很有意见。而在傻派那里,布尼先生也没有获得太多支持,毕竟他曾经那么坚定地认为伊瓜多是坏的。虽然一部分傻派原谅并接受了他,但更多的傻派执着于他曾经的立场,不打算接受他。倒不是说不允许他改变意见,而是他曾经的立场表明,他从骨子里是一个多疑的、阴暗的、恶毒的人,他的观点像镜子一样映射出他的本质。如今,他的改变又说明他是一个善变的人。拥有这些恶劣品格的一个人,即使在某件事上和自己意见一致,自己也不屑与之为伍。所以,尽管傻派的人数一直比较多,但布尼先生的立场改变并没有给他带来更多的朋友,反而招来了更多的敌人。
于是,不幸再次发生。
某一个清晨,布尼先生像往常一样赶往娜欧米家。娜欧米被杀已经很久,但她家的客厅依旧是谈判现场。路上的时候,布尼先生被人尾随,然后在一个街角被杀了。
杀布尼先生的人不是杀娜欧米的那伙年轻人,那伙年轻人因谋杀罪被捕,正在等待审判。这次动手的是一个中年人,独自动手……不重要,都不重要了,反正布尼先生死了,谈判小组不得不换一个人负责:朗杜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