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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见督察委员的时候,他坐在那里打量我,像打量一个病人。我也打量他,发现他是一个长相很周正的人,穿着也得体,脸色却很不好,再加上皱着眉,搞出了一副很辛苦的样子……我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很辛苦,毕竟他们都是一些高高在上的人,不像我,工作在公司最底层的岗位,一天一天看着屏幕,当系统人的上帝……没有希望,也缺乏意义。
这个房间是一个冰冷得让人颤栗的房间……倒不是说温度,而是说意象……除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以外什么都没有。墙壁是铁灰色的,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门,还是一扇看不到的门,没有一丝一毫的门缝能够把门和墙壁分割开来,知道那扇门存在的人才能去打开那扇门,不知道那扇门存在的人会觉得自己被封闭在一个完全密不透风的空间,像一个蛋壳,不过是方形的蛋壳。
督察委员当然是来批评我的,而我已经决定友好地应付,应付过去就行了。尽管我对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一贯有看法,但我不准备太较真,不准备把事情复杂化,不准备把事情搞大,免得我丢了饭碗—这是有可能的。
所以,寒暄结束,没等他正式开口提问题,我就主动开始解释:我没有共情伊瓜多,我只是好奇而已,不小心多看了几眼。
比如……比如……比如……我举了好几个例子,全是真实的例子,以证明我在看到伊瓜多的时候心情是多么平静,是多么无所谓,是怎样的一种冷酷的旁观者心态,对,冷酷的旁观者心态,一点情感代入都没有,冷酷,只有冷酷。
我转头扫视房间,想拿这个房间举例子:我对伊瓜多的态度就像这个房间一样冷酷,甚至更加冷酷。
但我犹豫了一下,想起328号戴森球中相同房间很多,一点也不少见。如果我了解得没错,这种房间在所有戴森球中都是标配,是一种在戴森球附近行星的前进基地制造的标准化的预制件,别看表象简单,其实内里很复杂,通风、通讯、照明、电力、传感器、上下水什么的—以此为例似乎太普通,隐含的成分又太多,不足以表达一种格外的冷酷感。于是,我便没有说出口。
你怎么会觉得自己冷酷呢他问。
这是什么问题我迟疑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如果你真的冷酷,就不会觉得自己冷酷了,不是吗他又问,脸上竟然带着微笑。
见鬼,我想了一会儿他话中的逻辑。毫无疑问,其中存在某种语义学上的陷阱。
你觉得自己冷酷,也许正是因为你的共情太多了。他做出了一个不那么正式的结论。
我忽然愤怒了,一下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像被抓住了尾巴的……某种动物,我一时想不好是什么动物……开始撕咬……不,开始某种动作,我也想不好是什么动作……我想起了米利托镜像的战争,想起了卡维尔舰队的哗变,那些人总在曲解别人,强行给别人贴上标签,眼前这位也不例外,是个盯着鸡蛋找骨头的家伙,是个阴险卑鄙的小人,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简而言之,这个督察委员太坏了,脸庞长得周正并不能改变他坏的本质,不是吗
他们都是那种生物,心理阴暗而思维狡诈,善于在暗处偷窥,善于在密道窃听,善于从垃圾桶里发现蛛丝马迹,善于从行为和话语中抓住漏洞,善于运用诡异的逻辑,善于推导奇怪的结论—他们所满心希望的那种结论,尽管根本不是事实。
你只相信你愿意相信的事……他说。
你能不能换个角度理解……他说。
你如果平静下来……他说。
这样,我们……他说。
嗨,我说……他说。
这些话是他的插话,他奋力把话插进来,却都没说完。
一段时间内,我说了很多,站着或者坐着。因为起立坐下的动作太多,我的腰部感觉有些不适。我的工作需要久坐,锻炼得又太少,难免身体不好。
他插了几句话,没有成功,而我自己说的话我也不记得了。
总之,他充满了偏见,不用开口我就知道他要说什么。我开始反击,至少是保卫自己。我不能任由别人把我打扮成他们想要的样子,然后说是我本来便是那个样子。
虽然我不太记得自己具体说了些什么,但我认为,我总能在他的偏见抛出之前,就预先洞察并及时击碎这些偏见,以至于这些话语总有一大半停留在他的胸中,没能化作声音飘散出去。这对他是有好处的。回头等他冷静下来,一定会感谢我的帮助,帮助他保护了自己的形象,确保他没有在情绪失控中变成一个无赖,确保他没有说出有失身份的话。
他不一定被我说服了,但至少被我压制了。
除了最早那会儿做出的那些毫无意义的挣扎,那些被我无情地掐死在襁褓之中的挣扎,其后两个多小时的时间,他就基本上没怎么说话了,而是在花时间努力理解我所传递的信息—这已经够他忙活的了。
其实我传递的信息并不复杂……我没有共情伊瓜多,如此而已……但对于一个像他这样充满偏见的人来说,由于一种固化的思维模式,大脑中遍布逻辑的误区和陷阱,理解起来就有相当的困难,不得不格外努力。
当然,我会给他留下足够的思考时间,并反复讲述同一个道理,以求能够让他获得最清晰、最深入、最有条理、最没有歧义的理解。我不确定我美好而纯粹的愿望有没有变成现实,可我觉得我尽力了,我问心无愧。
天哪,我没有共情伊瓜多,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就这么难以说清楚吗
后来,我说得累了,他才获得了一些说话的机会。
我总是乐意听到别人的话语,总是乐意给别人留下机会。
奇怪的是,机会就摆在眼前的时候,督察委员却似乎失去了说服我的信心,或者失去了说服我的勇气,他不再试图证明我是共情伊瓜多的,当然也便不存在让我不要共情伊瓜多的问题了。他转而开始叙述某些现实中的客观或不客观的情况—我是这么认为的,可我不太确定他为什么这样做。
按说,你的问题应该已经被处理了。他说。
我的问题,好吧,我的问题。
可是现在情况很复杂。不知为什么,很多不该流传出去的信息流传了出去,关于你,也关于伊瓜多。他看着我,仿佛信息是我流传出去的。
嗯,嗯,要不然你也不会来,是这个意思吗
各种说法都有,各种看法都有,公司传统的处理方式面临很大的舆论压力。有人提出了新的处理方式,但面临的舆论压力同样巨大。他接着说,一边沉吟着,似乎还苦笑了一下……一般人难以觉察,只有我这种感官敏锐的人才能发现。
我耸耸眉,对他的压力表示遗憾,不知道他注意到没有。我想暗示他,这是他的事,我也没办法。
公司不能无视你的行为,简单地放过你,那会给其他系统管理员立下错误的标杆,让戴森世界陷入失控的危险。但公司也不能惩罚你,因为现在你已经被某些人定义为戴森世界剩下的最后一个依旧拥有人性的人类。他似乎很遗憾,同时又很无奈,这次很明显地摇了摇头。
我抽动了两下嘴角,表示对这种说法很陌生。
事实上,我的确对这种说法很陌生,从没有人对我说过我是一个有人性的人类。当然我是有人性的,甚至是富于人性的,但没人对我这么说过,更不要提什么戴森世界剩下的最后一个依旧拥有人性的人类……这个说法有点意思……可惜,除了我的老板和眼前这位督察委员,好久没有人和我面对面地说过话了,更没人当面对我说过这么好听的话。
他说不能放过我,这句话不太友好……怎么着不放过我呢我是不是快要失去我的工作了可他又说公司不能这么做……也许我低劣的智商再次发挥了作用,我感到了迷惑。
不过你要知道,公司迟早会解决这个问题。作为系统管理员,必须做该做的事,不能做不该做的事。其实,每个岗位都一样,否则,这个世界就乱套了。你觉得呢他用问句的方式传递了某种决心,公司的决心。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他的话。但我马上后悔了,觉得自己的表态不准确,动作和表情也有点多……说不定传递出了某些我并不想传递的信息,从而引起某些误解。
误解已经足够多了,我不该纵容更多的误解。
我想找补一句,但不知该怎么找补。
我想了想他刚才这句话,似乎说得对,至少是表面上对,虽然暗地里不怀好意—他们这些人便是如此,总说一些让人不舒服却又很难被抓住把柄的话,我就不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意,却总是被人抓住把柄。
他念念叨叨颇有一会儿,我脑子里有此起彼伏的想法,但竟然没能插话。我几次想要打断他,重新阐述一下我的看法。我觉得他没有充分理解我之前说过的话,有必要再次强调其中某些内容。不过,每次我一露出要讲话的样子,他的双手就使劲地摇摆,在那副周正的脸庞前面摇摆,让那副脸庞好像躲在一片被风吹得忽忽闪闪的竖版百叶窗背后,光影晃动,明暗交错,产生一种若隐若现的效果,而他摇摆的双手则仿佛一个在水中将要溺死的人举在空中的双手,仓促、混乱却又充满了无力感。
绝望地挣扎……我体会到了他的绝望。
这种绝望把我搞得犹豫了,嘴张不开。显然,我太心软了。他便抓住了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完成了冗长的念念叨叨。
他的话我都听到了,可那些词句仿佛轻风,就是那种经常被人提到的所谓耳旁风,没能在我心中引起涟漪……但是,我的动作和表情确实有点多,说不定在他的心中引起了涟漪,让他误以为我有所反应,甚至被触动了内心……我颇感后悔。但这也没办法,我就是这样,习惯很不好,和人说话的时候动作和表情有点多,我想改却一直改不了。
谈话结束了。
我回到了控制室,开始研究自己离开的这三个多小时中在米利托星、米利托镜像以及卡维尔舰队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当然,前面提到过,很快我就放弃了。
最后一个依旧拥有人性的人类……呵呵,真好笑……伊瓜多不是人类吗米利托镜像中有多少人类328号系统中有多少人类整个戴森世界所有系统中有多少人类
公司迟早会解决这个问题的……呵呵,更好笑……有问题需要解决吗什么问题需要解决
我没有共情伊瓜多,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