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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自卑激发了斗志,也许是悲伤激发了灵感,也许只是在课程中消磨的时间太长了,伊瓜多似乎变得聪明了一些,课程学习忽然有了进展。
在某一段教学资料中,伊瓜多看到一个场景,聚精会神地看了好一会儿,目光变得很明亮……他一般不这样,一般目光都是恹恹无力的……我本来以为他又犯了傻,现在看,应该是脑中浮现出一些模糊依稀的印象。
那是一个个透明的柜子,像是棺材,排列在长长的架子上,一眼看不到头。
我见过……这些柜子。
依旧不流畅,但他说了一句完整的话。
我知道怎么回事,爷爷带伊瓜多去过一个类似的地方,在地下建筑群较深的位置。沿着曲曲折折的走廊,走到了一个伊瓜多绝不敢独自去的房间,那里就有同样的东西。
那时候伊瓜多年龄还小,刚来到地狱荒原不久,爷爷对他寄予的希望比之后要多,带他做的事情和去的地方也比较多。尽管一贯都清楚他的傻,但爷爷尚存一丝幻想,觉得他能学会更多,能记住更多。当然,爷爷很快知道自己不该想那么多,伊瓜多的傻无法靠幻想和希望改变,注定能力有限。于是,爷爷不再对他要求那么高,将训练聚焦到了全球防御系统上,以及有限的米利托镜像的操作上,那些地方也就没有再去过了。
课程已经重复过几遍,这个场景也不是第一次出现。之前伊瓜多很漠然,不知这次怎么就想了起来。没准娜欧米的消失真的让他的大脑发生了某些改变。生理指标监测系统显示,这个场景出现的时候,他的大脑起初没有变化,但看了一会儿之后,大脑放电忽然出现了几次不寻常的尖峰—他确实想起了什么。
谈判小组要求伊瓜多去看看那些柜子。
伊瓜多鼓起勇气去了。
路肯定是记不得了,只能瞎走,但竟然也走到了,而且竟然也回来了,这真是令人高兴。
我禁不住在脸上浮现出了欣慰的笑容,我能感觉到那笑容是真诚的—但是,意识到自己在笑是一种很奇怪的现象,意识到自己的真诚更是可笑。不能不说,有些时候,我觉得我虽然在观察伊瓜多,却对自己的一举一动分外敏感,好像更多的精力是在观察自己……说实话,这让我有点不安。
伊瓜多竟然找到了那样一个地方,我不太确定是不是最初那个他曾经去过的地方,多半不是,但至少很相似……我用不着太较真……无论如何,那里确实像教学资料上显示的模样:一个个透明的柜子,像是棺材,排列在长长的架子上,一眼望不到头。
但是,不同的一点是,伊瓜多在那里发现了很多……很多生命,或者曾经的生命。
首先是活的动物,灰色,小小的,肉乎乎的,和伊瓜多的脚丫子差不多大,有很小的眼睛,却滴溜溜的,非常明亮,还有长长的尾巴,短短的腿,到处乱跑,很警醒,发觉伊瓜多以后立刻就跑得更快了,不一会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这些活的动物之外,还有死的动物……严格地说,是死的人,到处都是死人。伊瓜多发现了越来越多的死人,他们躺在地上,或者躺在透明柜之中,一动不动。
透明柜中的死人不穿衣服,身上插了一些管线之类的东西,乱七八糟地缠绕在一起,很多柜门被打开了,甚至掉落了。地面上的死人有的穿着衣服,有的没穿衣服,横七竖八,更加不整齐。多数人的身体发生了某种变化,以至于不像一个人……被什么东西咬过,坑坑洼洼,还流着黏稠的液体……有些根本已经是骨头架子了,看上去狰狞得很。
味道很难闻,看了一会儿,伊瓜多就吐了。
他蹲在地上吐,吐了七八分钟,然后起身跑了出来。
其实,一路上,弯弯曲曲的走廊里,伊瓜多已经见过不少死人,各种姿势死在各种位置,同样横七竖八。不过,那些死人着装都很整齐,有些还戴着头盔,甚至不能确定衣服下面到底是不是人。伊瓜多便没在意,最多在某些死人挡住他要走的路的时候绕一下弯子……他是个傻子嘛……但在这个房间,虽然也有着装整齐以至戴着头盔的死人,更多的却是赤身裸体的死人,形象便没有那么友好了,还有更不友好的味道。
于是,伊瓜多就受刺激了。
伊瓜多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明白。
这里是一个空体储藏中心,透明柜中的人体是精神派在地表世界留下的空体,供镜像人在米利托镜像和地表世界之间进行意识场迁移而使用,是一个重要的地方。
宇宙派发动的总歼灭突袭中,地狱荒原控制中心的战斗最早就在这个空体储藏中心爆发。前面提到过,这是宇宙派的突袭策略,在突袭中首先要掐断镜像人的迁移增援渠道和信号桥接系统,空体储藏中心自然首当其冲,先遣队神不知鬼不觉摸到了这里,展开了第一波战斗。
只要摧毁空体储藏中心,镜像人就无法将意识场迁移回真正的人体来对地表的镜像保卫部队进行增援。当然,镜像人还有机器空体可以选择,摧毁机器空体同样是优先级很高的任务—但这个任务比较简单,风险也较小。机器空体不多,因为机器空体很容易制造,反倒库存很少。而真实的生物学空体几乎没法制造—已经没什么镜像人愿意回到地表生儿育女—所以库存很多,摧毁他们很需要一些时间,优先级便高得多。
总体上说,战斗很顺利,否则地狱荒原控制中心也不会成为全球第一个传出宇宙派胜利消息的地点。但是,战斗并不轻松,宇宙派也损失惨重。后来,恰恰是因为他们的损失太严重,而又轻视库存很少的机器空体,于是惹了祸,导致功败垂成。
倒不是镜像人及时进行了增援。战斗很激烈,镜像保卫部队来不及做这些事。意识场迁移的过程比较复杂,需要好整以暇地完成,在激烈战斗中完成是不可能的。而没有地表的人或机器人的配合,镜像人在镜像中无法独立完成意识场迁移的操作。
可是很不巧,那天是库存盘点的日子,一位很负责任的镜像保卫部队的战士正在盘点机器空体的库存。这种所谓的盘点并非简单地数一数机器空体的个数,而是要测试机器空体是否可用。机器空体并不像生物学空体那样在没有意识场绑定时需要空体维持系统—也就是那些透明柜—维持活性,但机器空体如果长期不用,其脑单元芯片中的量子网络容易退化,必须定期使用一下,让意识场在其中待一会儿,测试的同时也就算重新续命了。所以,为了测试和续命,恰好在那样一个时刻,这位负责盘点的战士已经将自己的意识场迁移到了某个机器空体的脑单元中。虽然镜像人无法在镜像中独自完成地表的意识场迁移操作,但位于地表的镜像保卫部队的战士却可以独自完成—不能不说,盘点这个词用得不太好,但他们自己确实是这么用的。
战斗发生之际,这位战士已经驱动着机器空体离开了仓库,去了测试中心。测试中心并不远,却是一个相对不太重要的地方,使用得不算频繁,在如此庞大的地下建筑群中很容易被遗忘。显然,盘点这件事被宇宙派先遣队忽略了,测试中心不在他们的重点打击清单当中。这位战士由此而错过了第一波战斗,幸存了下来。
先遣队摧毁了其余的机器空体,没有发现少了一个机器空体,多了一个空架子—未免太粗心了。即使他们不知道仓库中到底有多少机器空体,空架子也不止一个,总有报废的库存,但应该注意到,机器空体仓库中出现了一具原本不应该出现的生物学空体—那位战士遗留的生物学空体。可先遣队没有多想,只是用冲锋枪将这具多出来的生物学空体打得稀烂,然后就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机器战士先是躲了一会儿。不清楚是什么情况,来的人很多,声势很大,局面混乱,立即参与战斗似乎不一定是个好的选择。可是,后来他发现,所有重要的功能节点都被敌人控制了,除了战斗好像什么也干不了。于是,他开始反突袭,重点是希望夺回桥接系统通讯中心,让镜像人在镜像中接管大批自动战斗机器人,这些机器人不是机器空体,并没有意识场,但战斗能力很强。
这时候,负责突袭地狱荒原的宇宙派已经向全世界发出了胜利的消息,难免有些得意洋洋而疏忽大意。同时,机器空体的战斗力不是生物学空体所能比拟的,突袭部队之前付出的惨重代价主要就是拜正在服役的机器空体之赐。生物学空体不足为虑,在突袭中很容易被悄悄消灭。所以,尽管这位机器战士只是一个人,却对猝不及防的宇宙派造成了再次的重大伤亡。先遣队不断呼叫其他位置的战友赶来增援,大家都来了,所有人都聚集在了桥接系统通讯中心—其实没剩下多少人,否则不至于全被一个机器空体干死。
可惜,这位机器战士没能坚持到最后。经过激烈的战斗,大家同归于尽了。如果伊瓜多去的是桥接系统通讯中心,将会看到更多的死亡战士,不过,没有赤裸的空体,也没有透明柜维生系统。
战场没来得及清理。战斗过程太激烈了,自以为胜利的宇宙派本来打算歇一口气,慢慢再清理,可英勇的机器战士跳了出来—于是,造就了地狱荒原控制中心的一片狼藉。爷爷带着伊瓜多来到这里以后,曾经试图清理过,但工作量实在太大,爷爷又受了伤,都清理干净是不现实的。爷爷仅仅把常去的地方清理了一下,地下建筑群中更多的地方就懒得理会了。
这些故事不全都发生在伊瓜多来到的空体储藏中心,这里只是爆发了第一波战斗。战斗之后就一直是眼前这个样子,再也没有变化过。但已经是很不雅观了。双方战士的尸体以及储藏的空体都已腐败,那些没有坚韧密闭的战斗服装保护的空体尤其惨不忍睹,被老鼠—就是伊瓜多看到的活的动物—吃了不少,肯定还有别的动物参与,只是没那么显眼。味道也非常难闻,通风系统显然未能保持完好。这里竟然有了老鼠,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原本控制中心中不可能存在这种生物。甚至如今的米利托星其他地方有没有如此多的老鼠都很可疑,此处无疑是它们的天堂……不仅仅是老鼠,还有其他生命,这里俨然是一个小世界。
总之,只能用一片狼藉来形容。我曾经提到过,伊瓜多从不在地下建筑群中到处乱逛,这是非常正确的决定。
伊瓜多磕磕绊绊向谈判小组讲述了他的发现。和我的讲述不同,他的讲述很难理解,缺少实质性的内容,更多的是对现场味道的描述。比如,很臭,但到底是哪种臭味他花费了十几分钟的时间,到底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对比物。
谈判小组都是聪明人,很快理解了伊瓜多的讲述。他们有些惊讶—不是惊讶伊瓜多发现的场景,那是预料中的情形—惊讶的是伊瓜多真的采取了行动,并做出了信息反馈。
谈判小组以至镜像人公众都大为惊喜,因为这证明了一个事先的推测:娜欧米拒绝对话的谎言有效地改变了伊瓜多的行为。如果伊瓜多是傻,那么他变得聪明了,如果伊瓜多是坏,那么他变得善良了……总之,镜像人获得了更多的信息,尽管这些信息本身并没有多大意义。虽然也有坏派提出质疑,这不过是伊瓜多的又一个伎俩,没什么可高兴的。但多数人还是认为,这件事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从未有过的进步。
于是,为了让伊瓜多更大程度地改变其行为,研究之后,按照多数人的意见,雪莉女士退出了对话。
这真是一个天才的想法……我想表示理解,但又很矛盾。
在谈判小组中,从表面的关系看,娜欧米是那个对伊瓜多抱有最大好感的人。除娜欧米之外,对伊瓜多最同情的就是雪莉女士。有理由认为,尽管肯定不能和娜欧米相比,但伊瓜多应该也能感受到雪莉女士对他的善意,并因此可能被雪莉女士的消失所影响。
一贯以来,雪莉女士基本同意伊瓜多是傻,而不是坏。她是心理学家,对人的判断似乎应该被大家格外地尊重,但事实上不然,多数镜像人不相信她。
很多镜像人认为,心理学家的问题是共情能力过强,见过太多的坏人,又总是能够替坏人找到心理困境,从而觉得坏人不那么坏,所以,难免存在把坏人当作好人的倾向。但是,也有另一部分人认为,心理学家的问题是为了避免共情能力过强而长期自我克制,面对存在心理困境的坏人时总在提醒自己,不要由于对方心理困境的存在而忽略对方的恶行……反倒在理性的强大理解能力之下造成感性的共情能力过弱。拥有这种倾向的心理学家因为习惯于克制自己的同情心,容易把好人当成坏人。
总之,雪莉女士的判断并没有特殊的说服力。
雪莉女士为此很受打击,已经有些日子了,精神萎靡,目光灰暗,出现了抑郁情绪—这是她自己诊断的。现在,她主动提议退出和伊瓜多的对话,对自身而言是个解脱,多数公众也支持这个提议。这个提议是她在整件事中获得过最多支持的提议,她为此颇感欣慰,抑郁情绪一下子好转了不少,目光都变得明亮了。
因为你的学习进度实在太慢,雪莉女士感到很难过,她不想继续和你说话了。
布尼先生将这种说法传递给了伊瓜多,说的话都和娜欧米被杀时一样,只是把娜欧米的名字换成了雪莉女士。
所有人都在期望,伊瓜多会受到新的影响,采取新的行动,至少说出什么新的话语—雪莉女士对他挺好的,但凡他有心有肺,应该会有所反应吧
很可惜,伊瓜多没有任何新的行动,也没有新的话语。
不能不说,伊瓜多有些时候确实没心没肺。我想,他并没有注意过雪莉女士,也没有注意过除娜欧米以外任何其他人,甚至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不知道大家叫什么名字。虽然每个人都做过自我介绍,还介绍过不止一次,伊瓜多却只认得娜欧米。
可惜,镜像人不像我这么想。没有行动也是一种行动,没有话语也是一种话语。专家和公众继续进行分析。为什么为什么娜欧米的消失是有效果的,而雪莉女士的消失是没有效果的
对有些人来说,这个答案很简单,伊瓜多最初联系娜欧米肯定有其特殊的原因。雪莉女士只是接受委派过去参与对话,对伊瓜多来说就是个普通的陌生人而已—这种说法令雪莉女士受伤,但很可能是事实。所以,伊瓜多受到了娜欧米消失的影响却未受雪莉女士消失的影响,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我认同这种说法。
但对另外一些人来说,事情没这么简单。一种新的阴谋论浮出了水面:假如娜欧米确实是伊瓜多的同谋,并因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是不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还有待商榷,说不定娜欧米正在地表世界和宇宙派一起喝茶呢,笑吟吟地看着镜像世界中发生的一切,宇宙派完全有可能在娜欧米死前一刹那解绑她的意识场从而拯救她的生命—雪莉女士为什么就不可能是伊瓜多的同谋呢
不过,既然是同谋,雪莉女士又为何要主动退出对话
是因为……很多种不同的可能性被提了出来,我粗略地统计了一下,大概有一百多种。
雪莉女士试图进行辩解,也有很多人帮她辩解。但很快,大家都偃旗息鼓了。雪莉女士和她的支持者发现,辩解这种行为,除了将舆论的火力更加吸引过来之外,并无其他用处。于是,雪莉女士停止了辩解,抑郁情绪重新加重,甚至超过了之前参与谈判的时候。最近的进展是,她找了一位资深的心理咨询师,开始了心理辅导。按照心理学界的惯例,为了避免心理辅导过程中的情绪干扰,雪莉女士之前并不认识这位同行。
雪莉女士的消失没有发挥作用,镜像人的目光转向了马奥先生,也许他的消失会发挥作用也有人建议应该让斯基赫先生或者干脆是布尼先生消失。
那天,我因为忙着写月度工作报告,没有时间实时观察他们的决策过程。不知为什么,最终的决定是马奥先生消失……我想原因不重要,我没有去查看影像资料。主要我确实太忙,事态还在持续发展,我必须把精力放在当下。
马奥先生退出了谈判。
同样没什么用处,伊瓜多没有做出任何有意义的反应。
很快,斯基赫先生也退出了谈判—发展到今天,除了布尼先生以外,谈判小组已经换了一拨人。
这次,伊瓜多有了反应。
伊瓜多终于将地表世界的影像信号传输给了二维显示器—那个在娜欧米家客厅墙壁上挂了很久的二维显示器。
显示器表面早已蒙上了一层灰,影像忽然出现的时候,工作人员不得不手忙脚乱地擦拭,把显示器弄歪了,为了扶正显示器又把旁边桌子上的花瓶碰倒了。
无论如何,这是个重大进步,比上次有关空体储藏中心的进步重大得多,一只花瓶的代价毫无疑问是无须多虑的。娜欧米的家人还沉浸在失去娜欧米的痛苦之中,也没有就此发表什么意见,只是默默地把花瓶碎片收了起来。
镜像人将这次进步归功于他们的消失策略,他们认为,事实证明,策略没问题,关键是人选。
坦白说,我不这么认为。这件事和斯基赫先生根本没什么关系。伊瓜多一直在努力学习,他只是傻,学不会而已。但很多内容讲了很多遍,伊瓜多偶尔会开窍,这不奇怪。如果训练过狗,就一定经历过狗忽然开窍的时刻,人亦如此。伊瓜多这样,我也这样。现在,我就正处于关于某事的开窍过程之中,也许很快,就会像伊瓜多一样,忽然搞明白一些东西,然后做出一些让人吃惊的行为。
总之是个进步。
镜像人终于看到了伊瓜多,还有他那条叫作卡维尔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