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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一次新的和镜像人的对话中,看到娜欧米没有出现,伊瓜多明显有些茫然,反应格外迟钝。他本来已经够迟钝了,如今更加难以沟通。
如果他像某些镜像人想象的那样,暗中观察镜像人的话,早就应该知道娜欧米被杀了。甚至,如果他不是个傻子,熟悉控制中心的全部操作,还可以轻而易举地救下娜欧米。但是,他根本没有暗中观察,更不会救下娜欧米。于是,现在只好面对娜欧米忽然消失的可悲局面了。
娜欧米—
伊瓜多沉默了很久以后,终于说出了娜欧米的名字。他的声音依旧嘶哑,但此时在嘶哑中又多了几分迟疑。
和他对话的人仍然是那几位专家,布尼先生做出了回答。
因为你的学习进度实在太慢,娜欧米感到很难过,她不想继续和你说话。
布尼先生这样回答不是临时起意,而是严肃的决定。
事实上,娜欧米被杀,专家以至公众立刻意识到这是个大问题。对于如何应对这个问题并没有达成一致,应对方法的争论立即在几乎全体镜像人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总地来说,这里面的关键分歧点依然如故,伊瓜多究竟是傻还是坏
如果伊瓜多是坏,他理应暗中监控镜像人,理应了解娜欧米被杀的真相,那么欺骗他毫无意义,只能增加他对镜像人的恶感;但如果伊瓜多是傻,并没有监控镜像人,并不知道娜欧米被杀,那么告诉他真相可能会对他造成刺激和创伤。
任何镜像人都可以成为伊瓜多的首次联系的目标,但他选择了娜欧米,显然有某些不为人知的内情,不能排除存在某种情感因素。万一他为娜欧米的消失而悲伤,决定不再联系镜像人,镜像人将回到之前那种彻底失联的绝望状态,更不用说还有更加危险的无数种可能性。而娜欧米只是不愿和他对话的说法,却一定程度上保留了转圜余地,似乎更加安全。
显而易见,我的叙述将复杂的事情进行了简化。
增加了坏的伊瓜多对镜像人的恶感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他既然坏,那么是否在乎镜像人的谎言是否反倒会因为发生了这种意外而兴奋
另一方面,刺激了傻的伊瓜多的情绪又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他既然傻,那么是否会为了娜欧米的死而伤心是否可以被轻而易举地欺骗
等等,等等……情况非常复杂,我没有办法清晰地描述,甚至根本没有办法清晰地了解,谈不上要描述了。
作为谈判小组的负责人,布尼先生持有一个观点。他认为,娜欧米被杀固然是个悲剧,但也是一个机会。通过在这件事上撒谎,可以测试伊瓜多究竟是傻还是坏。如果伊瓜多坏,他可能会表示出某种不屑,某种兴奋,至少是某种掩饰;如果伊瓜多傻,他可能会表示出某种悲伤,某种愤怒,至少是某种失望。
公众的争吵需要时间,无法很快得出结论,但和伊瓜多的对话有约好的日程,必须立刻做出决定。
谈判小组以及他们的领导机构在仓促之间采取了布尼先生的意见,决定撒谎……当然,如何撒谎也是个问题,一样发生了争吵……我没兴趣描述这个过程……总而言之,尽管谈不上深思熟虑,但依旧算得上一个严肃的决定。布尼先生对伊瓜多撒了谎:娜欧米不想和你说话,因为你太傻,什么都学不会。
伊瓜多又沉默了很久,然后回应了一声。
嗯—
他再也没有发声,这次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嗯—嗯—……伊瓜多总是如此回应谈判小组的问话,只有很少的时候才会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通常也很短。我理解他就是太傻了。但镜像人不像我,他们对伊瓜多的了解太少,对宇宙派的了解却太多,难免有成见。
在镜像人的心目中,宇宙派一向是阴险的、残酷的、决绝的……还能找到有很多其他的贬义词,在此我无法完全复述出来……成年累月的旧事不提,但凡宇宙派光明磊落一点,就不会有镜像保卫部队在地表世界全军覆没的事了。可以想见,武力明显占优的镜像保卫部队竟然覆灭,正常情况下是万万不可能的,一定是遭遇了宇宙派某种防不胜防的阴谋诡计—应该说,他们想得没错,宇宙派的确发动了全球范围内的总歼灭式的突然袭击。所以,我可以理解他们,不能怪他们对宇宙派有偏见。
事实上,当年宇宙派对精神派的看法也并没有好哪怕一点点。在宇宙派的词典里,精神派和同样多的贬义词联系在了一起,甚至更多。这也可以理解,一点也不奇怪。如果没有精神派的毫无人性的想法和做法,宇宙派的家园—美丽的米利托星,美丽的地表世界—就不会被毁灭殆尽,宇宙派根本犯不上搞什么总歼灭,搞什么突然袭击。
互相理解总是困难的,而互相攻讦总是容易的。
鉴于当前的情形,也是无奈的选择,这次对话之后,伊瓜多发出的唯一的一声嗯—作为声音样本被进行了严谨的分析,主要是分析语气、声调、顿挫等等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分析结果连夜就出来了,参与分析的人和团队很多,分析的角度也很多,又造成了很多分歧……心理学的分析、物理学的分析或者有关声带的专业分析显然不在同一个频道,造成分歧是可以预见的,不同结论之间依旧很难调和。
无论怎么分析,其实没有太多意义。多数人更相信自己的本能和直觉,包括谈判小组的专家。他们认为,也许最坏的情形就要出现了:伊瓜多不再愿意和镜像人对话,镜像人回到了和地表世界彻底失联的状态。
好在,他们错了。
第二天,在早已成为规律的约好的时间,晚了一会儿,伊瓜多还没有出现,谈判小组紧张地商讨发生了什么,开始讨论要不要暂时掐断直播信号,以免传播恐慌……不过,就在他们逐渐绝望的时候,链接忽然重新建立,伊瓜多忽然重新出现。
晚了一会儿而已,没什么问题,以前好像也有过……有吗……有吧……可能是偶然原因吧难免的……大家宁愿这么想。
在例行的学习过程中,尽管还是嗯—嗯—的傻瓜样子,让人着急甚至让人气愤,但伊瓜多没有拒绝学习,更没有断开链接。
谈判小组松了一口气,暂时没敢多说多问,只是继续课程。当然,课程效果一如既往,并不好,如果不说更加不好的话。
镜像人不知道,但我知道,伊瓜多确实很难过。
前一天,当镜像人认为伊瓜多断开对话链接的时候,伊瓜多并没有。他只是难过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呆呆地坐了很久。那种呆滞毫无疑问是难过带来的呆滞。我相信他想说话,却没有能力张嘴,以至于长久的静默让谈判小组以为他断开了链接。
当谈判小组已经离席很久之后,伊瓜多才离开了座位。
他离开了控制室,上到了地面,搂着他的卡维尔狗,坐在荒原上航天器的残骸之中,继续难过了好久。
卡维尔狗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开始汪汪汪地狂叫,身体扭动着想要挣脱。它显然不习惯被伊瓜多抱着不动,通常他们是在疯跑,特别是在室外荒原上的时候。虽然拥抱也不少,可都是几秒钟的事,表达一下感情而已,犯不着没完没了。但今天,被抱着不动这么久,卡维尔狗难免有些惊讶。不过,它尝试了好多次也未能挣脱伊瓜多的拥抱,身体扭动没有用,舔伊瓜多的脸颊也没有用,伊瓜多根本不理会它,只是把它抱得很紧,仿佛害怕失去它。后来,卡维尔狗可能累了,便放弃了,叫唤的声音从大声的汪汪汪变成了小声的呃呃呃。
就这样,他们一起坐了很久。
卡维尔狗睡着了。
伊瓜多忽然开始哼起了歌。
我在家乡……,
……将来的梦。
将来的梦……,
将来的梦……,
将来的梦……,
……脚尖,
……清晨,……黄昏。
……我便,
……上路。
除了那首巢穴里面一片黑,挖掘的爪子出了血的儿歌,我从来不知道伊瓜多还能哼别的歌。现在这首歌是娜欧米常听的歌,伊瓜多应该听过很多遍,但我从来没有听他哼过。出乎我的意料,他竟然能哼……尽管歌词只有一部分,他仅仅记住了几个孤零零的词,像是捡起了一串项链中几颗散落的珍珠,其他地方不得不用嗯嗯嗯的声音做了替代,调子也有些怪异,声音依旧嘶哑,可对他而言,已经很不容易了。
此时,寥廓的荒原上,黄昏正在降临,虽然在乌云的笼罩下并没有夕阳,只是光线变得更加黯淡,黄昏的静谧之感却逐渐浓重,周围那些残缺而又厚重的青黑色的金属残骸更加深了这种静谧,以至于趋向死亡般的寂静……在这种死寂之中,伊瓜多的歌声虽说声音不大,声调嘶哑,但似乎格外尖锐,拥有顽强的穿透力,跨过宇宙的层级界限,传到我的耳中,仿佛一把尖刀插入,让我的大脑感到一阵阵闪电般的刺痛,浑身被寒意包裹,皮肤颤栗起来。
我那无耻的、作死的多愁善感又在发作……我很想感叹一句:可怜的伊瓜多。但我阻止了自己这样做,这不是一件系统管理员应该做的事。我必须保证,任何人从我身边路过的时候,看到的我的表情都是漠然的、无动于衷的、公事公办的。
歌曲重复了几遍,然后渐渐消失,伊瓜多的嘴唇依旧蠕动,但没有声音传出……他可能累了,我却精神越来越好。
他又坐了一会儿,接着就睡着了,像卡维尔狗一样睡着了。
链接始终没有断开,伊瓜多离开控制室的时候竟然忘记了做这件早已习惯的事,之后也没有想起来。好在,深深埋在地下的控制室非常安静,没有任何声音。尽管谈判小组离开以后,谈判现场—娜欧米家的客厅,谈判现场依旧是这里—还有工作人员进进出出,但没有人发现异常。
第二天,伊瓜多回到控制室的时候,依旧没有意识到前一天离开时自己忘记断开链接的疏忽,在操作上有些糊涂。可能也和心绪烦乱有关,熟悉的操作忽然变得陌生。他手忙脚乱,颠三倒四,在重新建立链接的过程中很是纠缠了一段时间,仿佛那是一个自己从未做过甚至从未见过的操作。
反反复复地启动关闭,他好不容易才重新建立了链接,所以迟到了一会儿,颇让谈判小组产生了一些担忧。
我理解,他难过的原因是自卑。
娜欧米嫌弃他了,不是吗
他知道自己傻,连一首常听的歌的歌词都记不清楚,他理所当然地这么想,谁不嫌弃一个傻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