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8
通过舰载监控系统,斯卡西将军几乎检查了自己舰队中每一艘战舰的每一颗螺丝钉—这是一个夸张的说法,我想让大家知道,他非常尽职尽责而且非常焦虑。
斯卡西将军是一位富有经验的老将军,他当然明白,这种检查毫无意义,但他就是停不下来。压力实在太大了。如果他的舰队不能尽快拿下眼前这颗乌云密布的灰扑扑的星球,所有官兵只好在能源耗尽之后等死了。没有补给,没有后援,没有归路,即使他久经战阵,也从未经历过这种情况……其他时候,至少是能逃跑的……可是现在,看看周围寥廓深远而又空无一物的太空,黯淡的星光在遥远的地方若隐若现,本应错综复杂的引力波信号也变得若有若无,他明白,自己的舰队已经陷入死地,唯一的生存机会就是拿下眼前这颗星球。
可是,这颗星球如此神秘,让人捉摸不定,似乎有机可乘,防御体系到处都是漏洞,却又似乎严阵以待,摆好了陷阱等自己上钩。很难相信,专业的战斗部队会把看起来底子还不错的防御体系搞成当前这个样子,除非是刻意为之,而自己没有退路,不能冒险,斯卡西将军反复斟酌,始终难以做出下一步的战斗计划。
斯卡西将军坐在他豪华的旗舰指挥室里,喝着一种淡蓝色的透亮液体。这种液体颜色靓丽,味道清新,据说提神效果很好。可是,斯卡西将军的目光却非常空洞,一点神采都没有,弥漫着一种铁灰色的暗沉……恐惧或是绝望,我也说不清楚……淡蓝色液体显然没有发挥出应发挥的作用。斯卡西将军木呆呆地盯着舷窗外的太空,一片虚无的黑暗,无边无际,无穷无尽,而他的心中一定充满了自己不喜欢的情绪,然后通过在神经系统中进行一团混乱的放电控制了自己的面部肌肉。
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觉,实在太累了,没有精神是很自然的事。自从发现虫洞失效,他就很难睡好。在这个星球展开战斗之后,他甚至没有一次能够连续睡觉超过半小时,总是莫名地惊醒,眼皮酸痛,耳中轰轰作响,脑子里像有几支彪悍的军队在进行难分敌我的混战,能够清晰感受到汹涌的血流冲击着脆弱的血管壁……他挣扎很久,勉强入睡,然后又惊醒……他的生理指标很不正常,系统告诉我,这些症状是正常的反应,我有过类似感受,知道那种难受劲,很为斯卡西将军感到难过。
我同情斯卡西将军的遭遇,理解他的迷茫。斯卡西将军的一生都在宇宙中到处征战,可从来没有碰到过虫洞失效的事,难免大惊小怪。我很清楚,这不过是戴森世界对328号系统做出的又一个微不足道的决定。但斯卡西将军不是我,不是328号系统的管理员,只是BH521宇宙中某颗星球上一位普通的太空舰队司令员。从他的角度看,虫洞失效的事很难解释。不要说他了,舰队中还有若干位资深科学家,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即使回到母星,恐怕也不见得能找到明白这事的科学家……虫洞怎么会失效呢事先毫无征兆,科学上更是完全说不通。
舰队回不了家,别无选择,只能尽快寻找一个星球停泊,徐图后计。眼前的星球是近处唯一的星球,拿下这个星球,让舰队安顿下来,才能慢慢研究虫洞的事,慢慢想下一步怎么办。
如果不是斯卡西将军的舰队,而是某些更发达的文明的舰队,曾经有过多维空间管理忽然失效的经历,再碰到虫洞失效就不会这么惊奇了。可惜BH521宇宙中没有更发达的文明,那些高级文明尽管有能力跨越宇宙,但肯定没兴趣来这里对斯卡西将军宣讲他们的遭遇,因此斯卡西将军对此一无所知。
戴森世界真是在瞎搞,上次关闭多维空间管理已经在328号系统的很多宇宙中制造了极大混乱—当然不包括比较落后的BH521宇宙—现在又来这么一手,关闭了虫洞,终于将影响力散播到了BH521。不知道那些管理人员在想什么。他们倒是有一个官方解释,所谓328号系统中不同文明之间的互动过于活跃,超过了预先设定的复杂性阈值,我理解就是宇宙战争太多,为了328号系统中人类整体的福祉考虑,必须减少互动,也就是遏制战争。所以,关闭多维空间管理还不够,必须要进一步关闭虫洞。
但是,管理者们没有想到,或者并不介意,这个想要减少宇宙战争的举措,却把位于宇宙边缘从未经历过宇宙战争的米利托星卷入了宇宙战争,同时,也让久经沙场的斯卡西将军和他的舰队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慌乱……好吧,实事求是地说,在328号系统的大千世界中,他们是如此的不起眼,比地球人家中楼下草丛里的蝼蚁强不了多少,我本就不应该指望有什么地球人会介意他们的境遇。
对于斯卡西将军来说,他了解这里是一片偏远而荒芜的宇宙空间,过于偏远,过于荒芜,以至于从未有文明试图占领这里,这里的人类发展也从未引起过主流世界的关注。在母星的时候,虽然他从未研究过这片遥远的边疆,但我相信他记忆的角落里应该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他上学的时候曾经学到过,尽管只是课本某一页中作为兴趣点出现,用小号斜体字印刷的两三行文字……获取更多相关信息的请求已经通过微弱的超光速信道传递回了母星,也许回信就要来了,也许永远不会来……斯卡西将军很着急。可惜,无法把整个舰队通过超光速信道传送回母星。话说回来,虫洞忽然失效并把舰队甩到如此荒僻之地,这样一件诡异的事,母星恐怕也解释不了,斯卡西将军应该不会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
虫洞难道是一根扭曲的蔓延的管子你在里面走的时候不知道外面经过了哪些地方,当管子破裂而你被漏出来时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在经过这种鬼地方有些人喜欢把虫洞描述成一根管子,但宇宙学家应该不会这么想—斯卡西将军一定在琢磨着这一类的事,他琢磨也是瞎琢磨。连我都搞不清楚,那帮程序员究竟是怎么写的程序,怎么实现的虫洞,可能只是几行生硬的条件判断的代码,和那些仙侠宇宙的道术魔法没什么区别。但无论如何,关闭虫洞就关闭虫洞,怎么把恰好在虫洞中穿行的舰队甩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位置呢我认为说不过去,已经把这件事作为程序异常写了异常报告提交到运维中心。按道理说,运维中心在确认后会进一步提交到研发中心,由研发中心进行修改。目前我还没有得到任何反馈,不知道这种意外的情形是否被确认为异常……可能根本就不会被认为是一个异常,不会被继续提交,也不会被修改,反而被认为是我这个系统管理员的幼稚病或者神经质的又一次证明。
我们都知道,对于一个实体来说,名字只是一个代号,并不重要。所以,为了便于叙述,避免在故事中出现过多的不必要的命名,我们不妨像伊瓜多一样,将斯卡西将军的种族称为卡维尔人,尽管他们并不如此称呼自己。同样,我们也可以假设卡维尔人将自己的舰队即将征服的星球称为米利托星,而事实上卡维尔人从未听过米利托这个名字。他们有自己的一套宇宙星体命名规则,早已为眼前的这颗星球起了一个晦涩难懂的由字母和数字序列组成的代号,就像我们将这个系统称为328号系统,将这个宇宙称作BH521宇宙一样。当年,斯卡西将军在课本中看到过这个代号,却很快就忘记了,直到流落在这片太空以后查看星图才重新记起……我不打算在这里介绍这个代号。
对斯卡西将军和他的舰队来说,这是一片陌生的宇宙区域。按道理说,之所以陌生,只能说明这片宇宙区域中没有人类文明已经发展到值得高等文明注意的水平,米利托星的防御系统也就没什么了不起,不需要格外重视。斯卡西将军并不觉得卡维尔人是多么高等的文明。他很清楚,和那些更强大的文明相比,卡维尔人的发展是很一般的,甚至是落后的,他们只配去征服蛮族。面对真正的高等文明,他们只有防守的份。但是,他们应该比米利托星的文明发达得多,米利托文明恰恰应该是那种他们能够征服的蛮族……可是,斯卡西将军一直有顾虑,战场决策束手束脚,舰队中其他指挥官或多或少也抱有同样的顾虑。
他们开过多次会议,关于造成目前情形的原因,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但有一点基本统一,也是所有顾虑的根源：这其中存在某种未知的阴谋。
既然科学无法解释虫洞失效的情形,那么就肯定不是自然发生的,更像是某个超级发达的文明运用了某种卡维尔人尚未知晓的超前技术,人工关闭了虫洞。这并非空穴来风,有很多信源表示,宇宙的各个文明中都在漫延有人对宇宙动手脚的传言。至于卡维尔舰队为什么被甩到了当前位置,可能是偶然,但更大可能是计划的一部分,其目的值得深思。这个计划中,处于当前位置的米利托星很可能是一个关键,尽管很难索解,却必须慎重对待。
我必须插一句,他们的胡思乱想并非全都错误。比如,的确是更发达的文明人工关闭了虫洞,只不过不是他们以为的那种更发达的文明,而是在计算机系统中建设了他们的宇宙的地球人。其实,戴森世界上一次关闭多维空间管理的功能时,在328号系统的许多宇宙中,都有人怀疑是敌对者利用更先进的技术对宇宙动了手脚。最初的时候,我以为这样考虑问题是328号人的一个特色,但后来我听说,在其他系统中,这种情形也很普遍,328号人并没有特别之处。既然如此,现在斯卡西将军和他的同事们如此猜测,没什么说不过去的。另外,BH521宇宙的各个文明中都在漫延有人对宇宙动手脚的传言,这种情形也是真实的。尽管上次关闭多维空间管理功能的事件没有影响到BH521宇宙,他们太落后了,但多少有一些流言通过某种我尚不了解的神秘渠道流传到了BH521宇宙的文明中。由于BH521宇宙中没有人明白什么叫作多维空间管理,所以只记住了对宇宙动手脚的说法,甚至将这种说法错误地套用在其他一些宇宙现象上,如今斯卡西将军和他的同事在虫洞失效的事件上又套用一次,可以说再正常不过了。
存在一个未知的阴谋……无论怎么看,米利托星面对一个入侵的外星人舰队,其反应确实显得不同寻常。
有时,当卡维尔舰队例行发起一个小规模的试探性攻击,很明显是火力侦察,并不需要高深的科技而只需要基本的战术素养就可以判断出来,米利托星的反击火力却格外凶猛,简直像是垂死挣扎,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根本毫无必要。而有时,当卡维尔舰队下决心鱼死网破,为了自己的未来拼一把,几乎全军出击的时候,米利托星却出人意料地毫无反应。一直到非常抵近米利托星的位置,卡维尔人都未能发现米利托人存在任何抵抗的迹象—明显有圈套,卡维尔舰队不得不紧急撤退。有一次,面对近在咫尺乌黑厚重的云层,在令人颤栗的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中,恨不得能听到每个人血管中血流的声音,斯卡西将军紧张到晕厥,晕厥之前最后一刻只勉强说出了一个字：撤。
抵抗或者不抵抗,抵抗的火力,抵抗的队形,抵抗的方向,抵抗的战略……还有对于信息的态度,卡维尔人向米利托星发送过若干次信息,用了几十种宇宙中最流行的编码,但没有接收到任何回应,无论是严厉的恐吓还是和谈的善意,全部没有回应,哪怕一句谩骂都没有……米利托人所做的一切都难以理解。一方面,似乎毫无章法；另一方面,又似乎颇有深意—只不过这深意过于深邃,卡维尔人无法一窥究竟。而卡维尔人没有退路,不敢莽撞。要知道,可怕的不仅仅是米利托人,还有米利托人背后可能存在的关闭了虫洞的发达文明,以及他们未知的阴谋。
抛开战斗不谈,米利托星作为一颗有人类居住的星球,平静的时候也显得与众不同。
人类的眼睛就可以看到米利托星拥有像盔甲一般的厚重乌云,而探测系统表明,整个米利托星的确笼罩在非常潮湿的大气层中,湿度和气温都非常高。尽管勉强处于宜居范围的边缘,却不像是能发展出大规模发达文明的样子。事实上,生命探测系统没有探测到任何大规模生命聚集的现象,而且几乎没有发现任何高等级生命,比如通常意义上的人类。但是,遍布整个星系的防御系统明白无误地表明,米利托星不仅拥有大规模的生命聚集,并且经过了长期演化,否则不可能拥有建设全球防御系统的科技水平。
尽管尚未能了解足够多的细节,但以目前已知的信息来判断,米利托星防御系统相当强大,比起卡维尔人的科技水平似乎稍有落后,却也不遑多让。最关键的是,和斯卡西将军的区区一支舰队相比,米利托星防御系统的规模庞大得多。防御系统的威胁使得卡维尔人只能止步于星球外围,有时是无法抵近观察,有时是不敢抵近观察,再加上浓厚云层的干扰……总之,卡维尔人举步维艰。
一切都蕴含着矛盾,矛盾使人困惑,也使人恐惧。斯卡西将军为此殚精竭虑,却找不到一个合理的答案。我不会感到困惑,更不会恐惧。因为我知道,令斯卡西将军和他的团队困惑和恐惧的一切都源于一个简单的事实：他们的对手伊瓜多是个傻子。伊瓜多战斗得很认真,可说到底他的战斗只是游戏而已,随机性很强,不免难以揣摩。至于信息,他当然不会回应,因为他不懂得接收,接收了也不理解,理解了也没有能力回应。
无论如何,伊瓜多知道,他快要输了。有限的几次交手,多数时候他都打不过对方,可对方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撤退,让他缓过了一口气。也许伊瓜多并不是太理解这种情形,但很显然,相比于对方撤退所带来的欢愉,他所承受的战斗压力给了他更深的印象。于是,他得出了正确的判断：自己快要输了。所以,他联系了镜像人,对娜欧米开了口。
斯卡西将军没有这么想。他甚至觉得,自己才是危险的一方,忍不住开始考虑是否存在其他的选择。比如,是否可以放弃这个神秘的米利托星,而去征服另一个星球其他星球都很遥远,他不敢轻易做出决定。斯卡西将军的团队正在计算,从能源角度来说,现在开拔去征服其他星球是否可行机房里巨型计算机的指示灯疯狂闪烁,昼夜不停。
尽管在近空优势不大,但卡维尔人的深空宇航技术经过了长期发展,不是米利托人所能比拟的。即使如此,米利托星的位置还是过于遥远,过于孤独,不同的计算小组计算了很多次以后,答案多半是否定的,至少是危险性很大。当然,乐观的答案也不是没有,只是占比较低。实际上,无论计算结果是什么,斯卡西将军总是倾向于让所有小组再重新计算一次。就这样,悲观和乐观的预期以不同比例交替出现,让斯卡西将军更加举棋不定了。
我猜,斯卡西将军的心脏经常因为紧张而产生一种抽搐感—我看到他的指尖在颤抖,而且眼睛充血,呼吸急促,后背发紧,双腿僵直,面容呆滞……我在类似的情形下,通常会产生心脏的抽搐感。可惜,虽然系统人生理监测系统确实监测到斯卡西将军的生理指标波动较大,对健康非常不利,却无法证明我用于感性描述的所谓产生心脏的抽搐感的说法是否正确。或者,心脏本来就在跳动,所谓抽搐感一说压根就是牵强附会,是彻头彻尾的胡说八道,无非是我可耻的多愁善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