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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判小组第一时间召开了一个会议,就在娜欧米的家里。表面上他们和伊瓜多的通话链接已经断开,但他们无法排除伊瓜多先生仍在观察他们的可能性。不过,这和在哪里开会没有关系。理论上,哪怕他们换一个星系开会,但凡还在米利托镜像中,伊瓜多先生只要想观察都能观察。所以,他们选择无视这种观察,采取最简单、最高效的做法,立即展开了讨论。
伊瓜多并没有观察,他断开了通话链接,上到了地面,走出了屋门,来到了荒原,卡维尔狗陪着他。
他们去屋后吃了点机器果树的果子,卡维尔狗吃的还是肉味果实,伊瓜多吃的是辣椒味的果实—最初的时候,我以为我搞错了,怎么会有味道像辣椒一样,长得却像桃子一样,遍布绒毛、满是汁液的果实呢竟然还有人爱吃但反复查询资料之后发现的确如此,伊瓜多也的确爱吃。世界很奇怪,尤其是系统中的世界,常常出现地球人类想象不到或理解不了的物和事。当一个地球人囿于偏见,用自己的生活经验和思维方式去推测和解释系统中的事物时,难免会出现误区。我自己一直在尽力避免这种情况,但情形不太乐观。我经常感觉,当我努力挣脱一种偏见,满身疲惫,刚刚想要喘口气的时候,却发现我要挣脱的偏见未见得是一种偏见,而我想要挣脱的这种想法才是。
之后,他们回到屋前疯玩了一会儿。卡维尔狗很兴奋,伊瓜多也觉得有趣,一直傻呵呵地笑,似乎忘记了和镜像人谈判小组之间不算愉快的沟通。荒原上多出了很多航天器残骸,让他们能够在残骸摆出的迷魂阵之中追逐,经常不得不拐来拐去。左拐,右拐,刹车,启动,加速,减速,每一个动作都必须迅捷有力,否则就会被某种力量甩出去,摔在地上,甚至撞在航天器的残骸上。卡维尔狗比较擅长,伊瓜多却吃了一些苦头。显然,现在的复杂嬉闹比以前在没有任何障碍物的平地上直线—最多是小弧度的平滑曲线—的追逐更加刺激,有意思得多。
我不像他们那么兴奋,反而有些低落。在我看来,地狱荒原的壮美景色被破坏了。原本,地狱荒原干净而寥廓,一望无际,尽管地面上铺满了砾石,但一眼望去是平坦的,视野的尽头和天空衔接在一起,无法分辨出界线。荒原是青黑色的,天空布满了乌云,今天的乌云尤其浓重,和地面的青黑色相当接近,尤其是在天际线的位置,一切云层的细节不复可见,从而和荒原无缝相接,形成了一个视觉上封闭的平底椭球,有着牢不可破的边界,而小木屋就是椭球中唯一异样的存在,伊瓜多和卡维尔狗则是唯二的生命……一个梦中的世界,自由与囚禁并存,安宁和绝望相伴……但是,狰狞的天外来物让这里变得奇怪,仿佛沉沉的梦被粗鲁的狞笑撕碎,尖利的爪牙又伸进来搅弄了一番。当然,我的感觉并不重要,我不生活在这里,生活在这里的是伊瓜多和卡维尔狗,既然他们两个喜欢,我这个外人随意置喙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在谈判小组的临时会议中,意见产生了分歧。
本来,娜欧米以为,尽管会议之前大家看法不同,但经过交流以后,亲耳听伊瓜多说一通傻乎乎的话,四位专家自然会转而同意自己的看法:伊瓜多是个傻子。可是,四位专家表示,伊瓜多对于事情的描述并不像娜欧米所说的那样不顺畅,娜欧米对上次谈话的描述是不准确的—他们没有责怪的意思,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又能如何呢他们表示了自己的宽容,只是不同意娜欧米的看法。当然,他们的话也不是毫无根据。我提到过,这次对话,伊瓜多表现得确实比上次和娜欧米对话好一些,毕竟是第二次描述同样的事情。娜欧米意识到了这一点,提醒大家注意,但专家们持保留意见。
这个分歧并不格外重要,仅仅是众多分歧中的一个。
理论上,在宇宙派完全掌控了米利托镜像命运的前提下,一个宇宙派个体忽然联系了镜像人,其动机存在无数种可能性。这些可能性可以被归纳为两大类:这位个体单独做出的自主选择,或者宇宙派集体做出的共同选择,派出这位个体作为代表。
如果伊瓜多先生真的像娜欧米所说的那样是个傻子,那么第二类可能性便微乎其微,宇宙派不会派出一个傻子作为集体的代表。而且,之前已经深入分析过,宇宙派集体本来就几乎不可能做出一个官方决定来联系镜像人。他们无论想对镜像采取什么样的措施,都没有必要这么做。
但是,另一方面,既然伊瓜多先生是个傻子,怎么会有能力在宇宙派控制了镜像的情况下单独做出自主选择呢要知道,镜像人和地表世界失联已经很多年,重新建立联系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小事,而且有一定的技术难度,一个傻子怎么会想到去做这样的事并能够顺利完成呢按照伊瓜多的说法,地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卡维尔人入侵,他无法继续抵抗,造成他必须和镜像人重建联系以获取帮助的情况。似乎言之成理,可是,镜像人从未听说过卡维尔人—见鬼,和一条狗同名的外星人,未免太巧了一点—伊瓜多未能解释这个名字的来历,坚持说那就是卡维尔人,没有什么原因,这实在说不过去。
当年,在还没有失联的时候,地表的任何米利托科学家从未发现过外星人,如今竟然入侵到家门口了虽说时间过去了几年,但对天文旅行来说只是一瞬之间,怎么可能有人悄无声息地跨越曾经让米利托人放弃地表进入镜像的没有任何中转站的漫漫旅途呢失联的区区几年之中,就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听起来非常不可能。一切天文现象都不会毫无征兆地忽然发生,何况是外星人入侵这样的事。物理学家斯基赫先生尤其坚持这一点。
退一万步说,如果真的是外星人入侵,一个傻子又怎么能够操控复杂的全球防御系统呢又怎么能够坚持抵抗几个月呢伊瓜多先生既然有能力联系镜像人,也知道坚持不住了要联系镜像人,并且现在真的联系了,那为什么没有在第一时间联系呢为什么要进行无谓的抵抗一个傻子难道不会被外星人吓得尿裤子吗一个傻子能够战斗吗当然,可以说傻子才不会害怕,无知者无畏,但是,他如今怎么又害怕了
要说伊瓜多先生不是个傻子,也未见得就说得通。伊瓜多先生能够抵抗卡维尔人,能够联系镜像人,怎么可能不会将地表世界的影像输入到镜像世界的二维显示器中呢—多种渠道的证据都证明,和操控全球防御系统相比,这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所以,伊瓜多先生一定是在撒谎。但是,他为什么撒谎恶作剧吗可这个恶作剧的意义在哪里不是傻子,做这种事干吗呢
考虑另一种情况,伊瓜多不是一个人孤独地存在,背后存在一个宇宙派的小集体。他被这个小团体所操控。也许这次联系确实并非宇宙派大集体的官方决定,而是某个小集体的秘密尝试。那么,这个小集体想干什么无论如何,他们真的没必要这么做,除非是为了看笑话。是这个小集体要求伊瓜多先生伪装成一个傻子,还是伊瓜多先生无意中让娜欧米感觉到他是一个傻子如果是伊瓜多先生刻意伪装成一个傻子,是为什么如果并没有,娜欧米又是如何产生的误解在这种情况下,外星人入侵的说法,究竟是故事还是事实背后又隐藏了什么目的
伊瓜多先生的声音那么难听,嘶哑,关键是嘶哑,发音不清楚,这和装傻有什么关系吗是不是有助于装傻所谓的表达不连贯,如果是刻意为之也不奇怪,那无疑将为伊瓜多先生在连续的、紧张的、博弈性的对话中争取到更多的思考时间。
还有……算了,我不想说了。总之,矛盾很多,疑点重重。我花费了不少时间听谈判小组专家们的讨论,都被他们搞糊涂了。我思考的时间愈长就愈发感到糊涂。有一瞬间,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伊瓜多是不是连我都一起骗了
大家各有不同的看法,分歧在很多环节发生,显然很难一下子达成一致。于是,谈判小组改变了策略,试图对分歧进行整理归类,以便让讨论更加富有条理性。
第一,伊瓜多先生是不是傻子;第二,伊瓜多先生拒绝将地表世界的影像传输到镜像世界,号称不会操作—我记得伊瓜多没有这么说,他只是嗯嗯地答应着却没有实际去做而已,但专家们认为他这么说了—是不是真的第三,是否的确存在卡维尔人入侵这件事;第四,外星人不计,伊瓜多先生是否地表世界中唯一生存的米利托人;第五,如果伊瓜多先生是唯一生存的米利托人,这种情况是如何造成的;第六,如果伊瓜多先生不是唯一生存的米利托人,宇宙派集体在做什么;第七,存不存在一个委派伊瓜多先生作为代表联系镜像人的小集体;第八……问题清单足足有二十多页,我不打算在这里全都罗列了。事实上,有些问题我根本没有搞明白是什么意思。
分歧点遍布推理过程中的不同环节。这些环节并非顺序连接的环节,而是一个网络中的不同节点,节点之间具有复杂的相互关联和影响。谈判小组很理解这种情形并有所准备。问题清单不是终点,之后他们画出了一张网络图,大概有三百多个节点。然后就每一个节点,用细细的带箭头的红线连接出不同人的不同观点,这些观点还可以在需要的时候折叠起来,以免扰人耳目。当然,这张图肯定不是手绘,布尼先生亲自在他的便携电脑上画出了这张图。看得出来,他的操作十分熟练,绘图软件也非常合用—我看比我用的绘图软件要好,尽管这绘图软件诞生在系统宇宙中一个偏僻的角落—最终的网络图很漂亮,逻辑关系也很清晰。虽说由于太过复杂而难以让人一窥而知全貌,但花点时间应该就会被其精细和完善所折服。说实话,我从来没有画出过这么漂亮的网络图。可能正因为如此,我只能做一个系统管理员。
不过,专家们依旧认为,这张图是一张经过极度简化的不完整的网络图,未免将复杂问题简单化了,可能会对阅图者造成误导。为此,他们争论了几个小时。其间我小睡了一会儿,实在是太疲劳了,睡眠严重不足。而且我并不总能跟上专家们的思维,难免时不时陷入一种恍恍惚惚的状态,然后只是觉得眼睛一眨,若干时间就已悄无声息地从我的人生中消失了。
我最后一次从不期而至的小睡中醒来的时候,专家们终于不再讨论网络图的问题,而在做总结,这是我比较喜闻乐见的环节。很幸运我赶上了,不需要再次去看影像回放。镜像宇宙和BH521宇宙时钟相同,但BH521宇宙的时钟比地球宇宙的时钟快不少,尽管我可以使用时钟同步设备让自己的意识场加快运转以便观察,但那些设备让我精神恍惚,也许是心理作用……我不知道,总之我不常用。所以,为了实时观察,我时常违规调慢BH521宇宙的时钟。这不会影响328号系统中其他宇宙,同时,我很小心地保证这种违规调整不要持续太长时间……迄今为止尚未被我的同事或老板发现。很多时候,他们并不像看起来那么负责任,否则我一定会有更大的麻烦。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还要过于频繁地调阅回放,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当然,完全避免调阅回放是不可能的,事实上也有不少。我不会苛求自己,但无论如何,对自己要求高一些还是应该的。
总地来说,布尼先生认为,这件事中隐藏着宇宙派预先制定的一个未知的战略。伊瓜多先生的出现不能孤立地看待,应该作为该战略整体中的一小部分。当前情况下,由于信息来源受限,信息数量和信息质量都明显不足,清晰地界定并分析该战略以至制定出合适的应对策略是困难的。但是,可以合理推测,该战略对于镜像人而言非常危险。
马奥先生认为,当务之急是必须搞清楚宇宙派的思想倾向。战争之前,最后一次和宇宙派的接触已经过去了若干年,在这些年头里,没有理由认为宇宙派的思想潮流静止不变。就像镜像人,这些年的变化人人皆知,从对未来充满信心变为对某种不确定性充满恐慌。面对一种具体行为,不能仅仅从行为本身出发,如果不了解其背后作为推动力的思想潮流,任何应对都可能无的放矢,甚至南辕北辙。和所谓的战略相比,这才是真正的危险。
雪莉女士认为伊瓜多先生并不一定傻,但心理肯定存在问题,可能和孤独的生活有关,也可能和对镜像人的仇恨有关。进一步,伊瓜多先生的心理问题很可能并非他个人的问题,而是代表宇宙派某种集体性的心理问题。在米利托人的发展历史中,集体癔症并不罕见,特别是考虑到宇宙派在地表的生活,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依旧艰难,而且在如何对待镜像人的问题上可能左右为难,甚至民意撕裂,那么,产生集体癔症就具备了社会条件。
斯基赫先生认为,做出一切判断的基础条件,都可以归结为外星人是否存在以及是否来到了米利托星。能够肯定的是,外星人存在的概率小于外星人不存在的概率。既然伊瓜多先生已经明确地做出了外星人存在的描述,那么,普通概率问题就变成了条件概率问题。考虑到战略、思潮、心理等等诸多问题,该条件概率问题非常复杂,其计算很难一蹴而就。本着科学的态度,恐怕需要协调大量计算资源进行严谨的计算。
娜欧米倒是很简单,她依旧认为伊瓜多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不过,听了几位专家的分析之后,她没有最初那么坚定了,言辞中多了不少概然性的修饰词,眉头也皱了起来,眼神中弥漫着无所适从的散乱感,显然对自己的判断失去了信心,至少是失去了一部分的信心,陷入了某种程度的迷茫。这种状态和我某些时刻有点相像,可惜她没有我这样的观察特权,了解的情况不如我多,所以她的迷茫比我更加严重。
还有一个复杂的问题。如果这件事的一切或部分是个骗局,而他们的讨论一定会被伊瓜多先生或宇宙派集体所观察,这种观察将会决定骗局的下一步走向,造成一个闭环的反馈,从而使局势更加复杂。他们据此调整了网络图。但是,对待这种闭环反馈无法过于认真。因为一旦闭环反馈存在,将造成混沌效应,进而产生一个理论上的不可绘制的网络。试图绘制不可绘制的网络,这样的行为是愚蠢的,布尼先生的电脑将会崩溃,任何电脑都会崩溃—除非在某个轮次的反馈中做出妥协,认为这种反馈过于微弱从而可以忽略不计。鉴于布尼先生的电脑只是一台普通的便携电脑,计算能力有限,他们很快做出了妥协,第二个轮次就放弃了。
入夜时分,谈判小组将研讨的成果,主要是那张网络图,提交给了镜像人联合政府中的一个委员会,并且赶回去做了详尽的当面汇报。委员会召集了十几位新的专家加入,连夜展开讨论。凌晨,又有几十位新的专家赶来。据说还有一些专家在路上,正从其他地区甚至其他星系赶来。当然,他们不可能赶得及今天的讨论,但很明显,这件事不会在今天结束,所有人的匆忙旅程不会白费。
大家分成了几个讨论组,分别研究不同的环节。整整一夜加上第二天一个上午和一个中午,大家都忙碌着,主要内容是争吵。尽管争吵永远是一件不可避免的事,但他们的争吵格外激烈,搞得所有人都很疲劳。很多人的嗓子嘶哑了,其中一部分人,以我的听力感受,其声调已经很接近伊瓜多那种天生就难听的嘶哑嗓音。
无论如何,他们没有耽误当天下午和伊瓜多的再次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