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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看看你长什么样子吗嗯—
不可以吗
嗯—
给我们一个三维投影吧！
嗯—
怎么了
嗯—
明白了,你不会操作。那就给我们一个二维影像吧,你应该看到了,墙上挂着显示器,输入接口很简单,和你们控制中心使用的设备是完全一样的,没有升级过。
嗯—
你不会吗
嗯—
那我们不看你长什么样子了,让我们看看你的房间吧,或者看看房间外面的景象。
嗯—
怎么了
嗯—
谈判一开始就陷入了僵局,还好,没有出乎谈判小组的预料。
谈判小组由四位专家组成,马奥先生、雪莉女士、布尼先生和斯基赫先生。他们和娜欧米一起坐在娜欧米家的客厅中。客厅的墙壁上新挂了一台大屏幕二维显示器,是刚刚从其他地方搬来的,娜欧米家里原本没有这东西,只有布置在每个墙角的三维投影组件。二维影像设备太落后,大家通常看三维影像。不过此时,谈判小组做出这样的安排显然是有原因的。
布尼先生是位著名的博弈专家,擅于从平淡的话语中挖掘出隐秘的策略。一早听娜欧米讲述她和伊瓜多的对话时,布尼先生就意识到了某些不对劲的地方。他说,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布尼先生认为,但凡这位伊瓜多先生是个正常人,面临所谓的外星人入侵而自己无法抵抗的局面时,不可能选择娜欧米这样一位普通的镜像人进行联系。尽管镜像人的确考虑到每一位普通人都可能成为宇宙派的联系对象,但不是为这种危急的情况准备的—除非这种危急情况是个谎言。而如果危急情况属实,就很难解释了。
这位伊瓜多先生肯定知道娜欧米自身对外星人的威胁无能为力,只能将他引导到权力部门,否则这种联系还有什么意义呢而且,娜欧米明确告知了伊瓜多先生,她会联系权力部门,一起和伊瓜多先生沟通。那么,既然伊瓜多先生明知如此,为什么不直接联系权力部门呢毫无疑问,作为上帝级别的存在,他是有能力联系任何镜像人的。在这样一个事关米利托星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省去任何繁文缛节直达目标,从而提高效率,不是很重要的事吗谈判小组只花了十分钟做功课,就确定娜欧米这位姑娘没有任何特殊之处,找不到理由认为这位伊瓜多先生会觉得联系娜欧米是比联系权力机关更好的选择。
布尼先生的推论过程不能说错,推论的起点却是错误的。当他说但凡伊瓜多先生是个正常人的时候,显然已经假定伊瓜多先生是个正常人,事实上伊瓜多先生恰好不是个正常人,而是个傻子。所以,我从来都说伊瓜多,而不说伊瓜多先生,我认为将这种表示尊敬的称呼用在伊瓜多身上并不准确,甚至散发出某种令人恶心的虚伪味道,我会感觉浑身都不舒服。
为了验证自己的推论,布尼先生要求,在娜欧米家的客厅中挂上了这台古旧的二维显示器。镜像中无处不在的三维投影设备在米利托星地表使用得不是那么普遍,而且输入输出接口演化过很多代。但二维显示器不同,这是最古老、最简单的视觉设备。镜像人拥有的资料显示,在米利托星地表有关米利托镜像的所有控制中心或者备份控制中心,二维显示器都应用得非常普遍,很难想象有任何一位控制中心的工作人员不会使用二维显示器,伊瓜多先生没有理由是一个例外。特别是,考虑到伊瓜多先生有能力使用通讯系统联系娜欧米,而且按照伊瓜多先生自己的说法,他甚至有能力操控全球防御系统和外星人鏖战以至对峙如此之久,如果不会使用二维显示器实在是万万不可能的。不仅是资料记载,曾经在控制中心工作过,后来进入镜像的老人也讲过,将现实中的影像传输到镜像中的二维显示器上只需要非常简单的操作。
总而言之,当谈判小组提出要看看伊瓜多先生的样子,或者房间内部,或者房间外部的景象时,伊瓜多先生推说不会将影像传输到三维投影设备也许还有的辩解,但如果推说不会将影像传输到二维显示器,就显然是撒谎了。
可惜,伊瓜多这位所谓的先生确实是不会。
布尼先生并非预料伊瓜多先生一定会撒谎,挂上一个二维显示器仅仅是有备无患。所以,当这个果然在撒谎的结论真的出现时,很难讲布尼先生是个什么心情,也许掺杂了料事如神的得意和事情难办的失望,还有对未来的担忧。
作为上一层级的系统管理员,我仔细观察了布尼先生的表情,却得不到任何信息,系统显示,他的生理指标也波澜不惊。作为一个博弈专家,又参与了谈判小组,他当然很善于控制和隐藏自己的心情,此时此刻多半就在这么做—倒不是为了骗我,他不会知道我的存在,但他知道那位伊瓜多先生能看到他的表情。
并不是每个人都像布尼先生一样充满怀疑精神,预先进行了怀疑,至少娜欧米不是,她认为这些专家的思维不好理解—如果不说他们不正常的话。娜欧米告诉大家,她感觉这位和她通话的宇宙派是个傻子,脑袋不大灵光。但是,这个说法没有得到大家的认同。
上一次的通话没有录音—对镜像人来说是如此,对伊瓜多所在的控制中心其实是有录音的,不过伊瓜多并不知道,知道了也没有意义,他如果能够善用这一类东西,他就不是伊瓜多了。总之,娜欧米无法展示对话的录音。除了对上次谈话的复述,未能提供更多的资料供专家们分析,也无法说服几位专家伊瓜多是个傻子。专家们尽管没有表现出来,但对这位不到二十岁的姑娘做出的判断的轻视是不难想象的。
雪莉女士是位心理学家,她对布尼先生的怀疑持有一定的保留态度—并非反对,只是保留。她认为,从心理学角度看,伊瓜多先生舍易求难的行为很像是对内心中某种隐秘渴望的满足过程。如果布尼先生的怀疑是成立的,危机是假的,这种隐秘的渴望可能和窥探以及恐惧有关,人类总是迷恋于窥探别人的恐惧并为之兴奋,不然恐怖片就不会那么流行了。而如果布尼先生的怀疑是错误的,危机是真的,那么这种隐秘的渴望可能和自抬身价有关,毕竟通过娜欧米,伊瓜多先生联系镜像人的起点转变成了镜像人权力机关联系伊瓜多先生的终点,主客易势,既有利于博弈,也有利于心理建设。简而言之,两种情形都能找到合适的心理学动力。
斯基赫先生是物理学家,很自然地认为任何可能性从科学角度出发都不能排除。目前明显缺乏足够的信息,而在没有足够信息的情况下做出任何推论都是不科学的。但是,反过来说也行,这种情况下做出任何推论都是科学的,因为推论者可以任意设定参数以使得自己的推论成立。所以,只要参数的设定合适,布尼先生的怀疑也言之成理—尽管自己不了解布尼先生的参数,布尼先生自己也讲不清楚。即使退而求其次,希望对布尼先生的推论求出概率空间,信息同样不足够。但可以肯定,其概率并非无限接近于零,因此不能视而不见。
马奥先生是哲学家,他认为布尼先生的怀疑是否正确并不重要,不妨等待时间给出答案。重要的是怀疑这个行为本身蕴含巨大的价值,是人类存在的前提和基础,也是人类存在的意义和目标。就他自己而言,迄今为止,一生都在怀疑中度过,怀疑人性,怀疑宇宙,怀疑他人,怀疑自己,怀疑存在,怀疑怀疑本身……事实上,如果没有怀疑精神,根本不会存在哲学家这种职业,也不会存在任何其他职业……基于这种信念,此时展现出适度的怀疑恰当其时,没有什么不对。
显然,大家都拥有娜欧米的年龄尚不能完全理解的思辨精神。对于思辨精神这种神奇而又怪异的东西,我应该比娜欧米懂得多些,却也不是十分理解。就当前情形而言,我认为,精神派找另一个傻子和伊瓜多沟通,效果也许会更好。但是,我能理解,为什么精神派最终组成了现在这样一个谈判小组。
我调阅资料查看过,为了组成一个谈判小组应对可能到来的和宇宙派联系人的沟通,镜像人经历了非常痛苦的选择过程。不夸张地说,比选总统还要困难。这件事涉及镜像人的未来,不能等闲视之,很多人愿意挺身而出,将镜像人的未来担在肩上,这种勇气是前提,但能力显然更重要。
所有人都预计,宇宙派联系人毫无疑问会表达谴责,表达愤怒,表达仇恨,表达嘲笑,表达幸灾乐祸……鉴于目前精神派客观上的被动情形,应对这些情绪并不容易,既需要坚定的信念,也需要超强的辩才。另一方面,抛开情绪不谈,精神派和宇宙派关于人生理念的辩论持续了数百年,精神更远还是宇宙更远隔着通讯系统,在两个宇宙之中,无法操刀弄枪,辩论是唯一的武器。
什么样的人选才合适什么样的人选才能担起如此重大的责任无数的争执和辩论之中,想要服众是很困难的。最终,有些人脱颖而出,或者说,作为妥协的产物诞生,然后考虑到专业知识的配合,产生了这样一个专家组合。简而言之,不谈专业知识,谈判小组的配置脱颖于辩论,也是为辩论准备的。强大的思辨精神保证了谈判小组很难被人说服,而更容易说服别人。他们需要说服别人,说服可能出现的宇宙派联系人,比如伊瓜多……可惜伊瓜多是个傻子。现在,他们初露锋芒,伊瓜多未必感受到了什么,但娜欧米已经充分领略了他们的能力,并为此感到茫然。
尽管几位专家都是不世出的辩才,可事关重大,镜像人不敢托大。他们不奢望在短时间内说服宇宙派联系人,但希望至少能够让对方多多少少对生活在计算机仿真系统中并和现实世界失去联系的镜像人产生某种共情或认同。这是第一步。然后再谈下一步的事。完全恢复双方的互联和桥接,毫无疑问是目标,但应该是遥远的目标,他们做好了心理准备。
布尼先生是谈判小组的负责人,他个人在谈判中的核心任务是一旦对方提出要求,把握好双方的利益平衡,尽管不需要立刻承诺,但也要有合适的现场应答。当然,从对方的语言中发现蛛丝马迹,识破对方的谈判策略—或者是阴谋—更是必须的。
雪莉女士的核心任务是在谈判中揣摩对方的心理弱点,以求在需要时一击致命。另外也要随时注意对方的情绪,一旦情况不妙,必须立刻进行挽回甚至终止谈判,防止对方因为悲伤、愤怒或者任何其他负面情绪的突然爆发而行为失控,那将是十分危险的,也许会导致关机行为的发生,镜像人就万劫不复了。
斯基赫先生则主要负责从科学角度阐述目前的镜像世界相对于现实世界拥有多大的优越性,以引起对方的羡慕,但不能是嫉妒。他有很多可说的,例如在镜像世界中,人类已经征服了二十五个星系—都是人类未曾通过监控系统观察过的星系,充满了新奇和惊喜,抵达庆祝活动最短也持续了一个月,宇宙探索一帆风顺,正是宇宙派的理想世界。而现实世界……呵呵……尽管这些年的情况镜像人并不了解,但合理猜测,宇宙派恐怕还在米利托星地表上生活,而且是可怜兮兮地生活,和理想一点关系都没有,和通常意义的生活有没有关系也很可疑,和生存有关系倒是肯定的……雪莉女士反对这种措辞,这种非常不友好甚至带有攻击性的措辞显然会引发嫉妒或愤怒,导致不可控的后果。斯基赫先生倒也没有否认,这种措辞中包含了他自身难以遏制的个人情绪。所以,他一直在和雪莉女士商量如何调整措辞。
至于马奥先生,他的存在主要是为了应对宇宙派联系人可能提出的玄学拷问。除此以外,他也事先准备了一些主动性、进攻性的说辞。例如,人类存在的价值在于,定义一片未知,然后探索这片未知,而且成功。就像一位旅游者,总是想着自己将要去往哪个目的地,并对目的地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才能够真正出发。更重要的是,唯有如此才能度过出发前那些无聊的日子。对米利托人来说,现实世界已经做不到这一点,已经失去了目的地,而镜像世界能够做到,拥有无数的目的地,从而将重新赋予人类生存的意义……大家发现,他的说辞依旧未能脱离鲁斯教授几百年前发布的探险者宣言的窠臼。他自己也明白,所以和斯基赫先生一样,正在努力调整之中。他最近的一个说法是,人类总是要折腾的,不折腾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而折腾总是需要空间的,没有空间还怎么折腾呢……除了用词比较口语化,容易让人理解以外,似乎也没多少新意,大家都不满意。
目前来说,面对伊瓜多,所有的准备尚未派上用场。
尽管伊瓜多出于某种原因—其实就是不会,只是谈判小组不这么认为—未能将地表世界的影像传输到娜欧米家客厅墙壁上的大屏幕二维显示器中,但他还是将外星人入侵而他抵挡不住的情形又描述了一遍,依旧磕磕绊绊。不过,比起上次对娜欧米讲的时候好一些,毕竟是第二次讲了。
出于慎重,谈判小组没有立刻给出反馈意见,表示需要认真讨论,然后才能继续交谈,最快也要到第二天同一个时间。
伊瓜多有些不知所措,咬起了指甲—这是我的观察。很遗憾,既然伊瓜多无法将自己的影像传输到那个大屏幕二维显示器中,谈判小组看不到我能看到的一切。
伊瓜多嗯嗯啊啊地答应了,可能心里盼望着卡维尔人不要在他获得帮助之前再次发动进攻,也可能在想如果卡维尔人再次发动进攻自己应该如何抵挡,又或者还在试图理解对方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当然,也许伊瓜多什么都没想,只是我这么想了而已。
总之,谈话结束了。
系统显示,伊瓜多各项生理指标还算正常,比上次和娜欧米说话的时候好多了。也许由于娜欧米在这次谈话中被边缘化,并没怎么开口,让伊瓜多感到紧张的因素由此大大减少。
娜欧米今天的样子依然好看,但没有之前那么放松。可能是因为有太多外人在,也可能是意识到地表的那位宇宙派傻子在观察自己,尽管是傻子,已经足以让她注意自己的言表……她坐在客厅角落的一把椅子上,身体板直,没有翘二郎腿,长长的头发自然下垂,更像瀑布了,双手互握放在腿上,下巴略略扬起,嘴巴紧紧地抿着,眼睛睁得大大的,但由于没什么可以观察,所以目光有些空洞,反而显得格外娴静。
我注意到,在谈话过程中,虽然都是在和别人说话,伊瓜多的目光大多数时候却投注在娜欧米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