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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历史,镜像人比伊瓜多了解的多得多,但也仅限于和在米利托星地表留守的镜像保卫部队进行最后一次联系之前,那之后发生在米利托星地表的事,镜像人就一无所知了。
镜像人很清楚,镜像保卫部队全军覆没了,一位年轻战士的悲惨声音,不知道被播放了多少次：
死了,死了,都死了,他们都死了,我也要死了……
就是这样一句话,然后通话中断了。
在伊瓜多对娜欧米说话之前,这句话一直是镜像人从地表世界中听到的最后的声音。镜像人尝试过很多方法,但再也未能恢复通讯,再也未能听到过只言片语。同时,所有和地表系统关联的信号桥接功能也都被破坏,无法操控地表机器人,无法操控全球防御系统,无法操控自身所生活的米利托镜像。
镜像人的想法基本正确,镜像保卫部队的确全军覆没了。不过,也有一点偏差。多数镜像人认为宇宙派大获全胜,实际上宇宙派没占到多大便宜,大体算是和镜像保卫部队同归于尽了,只剩下伊瓜多和爷爷两个人活着,爷爷还受了重伤,两年之后也去世了。
镜像人做出错误判断的原因是合理的。
宇宙派的战斗力肯定不会比镜像保卫部队强大,否则谁都知道应该加强镜像保卫部队的力量。自从镜像大迁移以来,镜像中的幸福生活得到验证,没有什么精神主义者愿意生活在地表,全都迁移进入了镜像。但为了保护镜像,总还是能够找到具有自我牺牲精神的人,镜像保卫部队就由这样的人组成。
在偌大的米利托星地表,完全剿灭宇宙派不太可能。多数镜像人都认同,这将是一个长期对峙的局面,直到宇宙派在恶劣的地表环境中自然消亡,或者最极端的宇宙派也能够平静地接受米利托镜像的存在,甚至转化为精神派为止。因此,镜像保卫部队的建设目标一直立足于保护镜像,并不会主动施行大规模的进攻性战略,其人员规模也就受到了限制。
这样一种情况下,在米利托地表,按照普通的理解,由于宇宙派在武装力量之外拥有大量平民,而精神派则没有,所以地表世界中宇宙派的总人数远远多于留守的镜像保卫部队的总人数,无论如何都很难想象宇宙派和镜像保卫部队会同归于尽,宇宙派至少会有大量平民幸存。
不过,事实并非如此。
尽管镜像人知道,米利托镜像的散热系统导致的米利托星环境的恶化程度超出最初的想象,在这样的环境中,宇宙派的自然消亡具有明显的加速趋势,但镜像人不知道的是,这种消亡比他们以为的还要迅速得多。
镜像保卫部队占据的地表位置都在各种控制和补给设施周边,而在镜像建设之初,精神派自然尽量为所有设施选择预期较好的位置,例如地狱荒原—当时的地表环境中,这些位置并不好,反而很差,要占据它们并不难—这使得镜像保卫部队未能亲身体会地表环境的迅速恶化,难免有些大意。
通过各种监控设施,要说镜像保卫部队完全不了解环境的恶化程度也不准确。但作为敌人,宇宙派千方百计阻止镜像保卫部队了解到宇宙派群体迅速衰落的真实情况。为了自保,防止镜像保卫部队趁机发动总歼灭战,宇宙派大量传递了虚假的信息,似乎自己活得还不错,导致镜像保卫部队错误地估计了对手。如果仅仅谈及环境在监测数据方面的恶化,镜像保卫部队尽管了解,却可以说乐见其成,没有理由为之改变自己。
准备发动总歼灭战的不是镜像保卫部队,而是宇宙派。生存环境日益恶化,他们已经无路可走。在决战前的一个阶段,他们的总人数依旧比镜像保卫部队多,但多不了太多,军事装备却处于明显的下风,他们只能全民皆兵。事实上,在那样一个恶劣的环境中,全民皆兵一点也不奇怪—恶劣的环境比敌人更加难以战胜,无法参战就意味着无法生存。
双方决战的过程并不漫长,倒也跌宕起伏,有英雄也有懦夫,有豪迈也有畏缩,有明智也有愚蠢,既充满了必然性,也有无数偶然性。但有一点很关键,武力上处于弱势的宇宙派采取了一个非常正确的核心战略：首先接管或摧毁镜像世界和地表世界的联系,包括意识场迁移系统和信号桥接系统,防止镜像人任何形式的补给,特别是人员的补给。如果地表只有现存的镜像保卫部队,不会有新增人员,也不会有被镜像人控制的机器人或自动武器系统,那么宇宙派就有一线生机,可以扭转局势。
决战在全球同时打响,地狱荒原最早传来捷报,宇宙派控制了这里。这是爷爷带着伊瓜多来到地狱荒原的原因,但和想象的不同,捷报传得早了,宇宙派肯定遭到了镜像保卫部队某种形式的反扑,最终真正地同归于尽了。
事后,伊瓜多并不知道,但爷爷为了确认全球范围内的情形花费了不少力气,各种通讯设施被反复尝试,却从未收到过任何来自宇宙派或者精神派的信号。他只能认为,宇宙派和精神派都不存在了,仅有他自己和伊瓜多还活着。这不奇怪,就算有些人幸存,如果运气不足够好,用不了多久也会被大自然消灭。
作为系统管理员,作为全能全知的上帝,我可以作证,事实上就是如此。其他地方的战斗并非严格地同归于尽,都有胜者和败者,但不幸的是,各种设施全被损坏得很厉害,不再可用。不仅仅是全球防御系统、米利托镜像或者其他系统的操控设施,更重要的是生命维持系统,比如机器果园。而没有生命维持系统,在当前的地表环境下,任何人都活不了几天。
镜像人并不了解这一切,只知道自己和现实世界失去了联系。
作为生活在系统宇宙中的人,和现实世界失去联系是彻头彻尾的灾难,必须认真对待。何况,镜像人认为,目前在现实世界中掌握了镜像系统控制权的人是敌对了数百年的宇宙派—显然,米利托镜像处于极大的危险之中。
最差的情形,宇宙派也许会将米利托镜像关机,那不过是举手之劳,甚至不需要慎重的决策,仅仅需要简单的冲动就够了。或者说,即使大多数宇宙派是清醒的、人道的,但只要有一个宇宙派是充满了仇恨的疯子,一切就可能失控。真要那样,精神派几百年的努力将付诸东流,几百亿镜像人将瞬间消失。
没人做得出来,没人下得去手……这是精神派唯一的安慰。不过,这种想法很难让人完全放心,毕竟对于宇宙派来说,精神派一贯的所作所为正是所谓做不出来,下不去手的事。
米利托镜像的散热系统使米利托星整体升温,逐渐毁灭这个星球,使之成为完全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场所,宇宙派作为想要继续生活在这个星球上的生物,栖息地持续减少,总有一天将完全无处可去—这一切并非突然发生,在米利托镜像建设之初,就有无数理论著作进行了预测和分析,可以说,每个人都清楚这种前景,但精神派仍然义无反顾地前行。如果这种事都算不上做不出来,下不去手的事,还有什么事能算呢
所以,如果宇宙派真的想要对精神派进行丧心病狂的报复,将米利托镜像关机也不是说不过去。至少,从理论上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何况,关机行为不仅仅是报复,更是遏制米利托星升温,从而挽救米利托地表的环境,挽救宇宙派的生存,以至挽救米利托地表生物圈中所有生命生存的必要步骤。
毫无疑问,这种推论让镜像人非常紧张。
镜像人仍然抱有希望,因为米利托星被毁得差不多了,地表生物圈已经大大缩小。总地来说,如果做数学题,地表世界中的生命,无论是人类还是其他生命,无论是品种还是数量,都远远少于米利托镜像中的生命。但凡宇宙派尚且存在一点点同情心就会明白,通过毁灭米利托镜像而拯救米利托星地表生物圈的选择是极其不合理的,是极其没有人性的。
镜像人联合政府就此事进行了认真的研究和推演,最终他们认为,幸存的宇宙派真的将米利托镜像关机的可能性极小,无须过于担心。比较有可能的是,宇宙派会降低米利托镜像的运行速度—也就是调慢米利托镜像的系统时钟—使米利托镜像对计算能力的需求大幅降低,从而使能量的消耗水平降低,散热水平便会同步降低。这种情况下,想要完全恢复米利托星的生态不太现实,却有助于大大减缓生态的破坏,减缓的程度取决于将米利托镜像的运行速度降低到什么程度。
对镜像人来说,这当然也不是一件好事。不过,降低米利托镜像的运行速度,尽管会使得镜像世界相对地表世界成为慢动作的世界,但根据相关的科学理论,镜像人并不会有主观感受。除了心理因素以外,镜像人的生活不会受到实质性影响—这是关于米利托镜像在新形势下安全性的官方结论,令人尴尬,也令人鼓舞。
那么,从采取应对措施的角度看,下一步,镜像人能做些什么呢关于这个问题,没有人想得出真正有用的办法,唯一能做的事只有等待,等待地表世界中的宇宙派主动和镜像人联系。
之前,镜像保卫部队的成员拥有各种通讯手段,可以和镜像人保持双向联系。但是,宇宙派和镜像人之间却从未建立过双向通讯系统,以往很少的联系都是通过镜像保卫部队完成的。现在,镜像人无法主动联系宇宙派。而宇宙派如果要和镜像人联系,只能启用特定的通讯系统—地狱荒原的备份控制中心就是选项之一。
选项不是唯一的,镜像人无法推测战争过后哪个选项还是可用的。不过,他们也无须关心宇宙派会选择哪个选项,无论哪个选项的效果都是一样的。唯一的问题是,如果宇宙派要联系一位镜像人,他们会联系谁联系不同的镜像人,恐怕后续发展也会有所不同,这件事必须做好准备。
经过分析,镜像人联合政府认为,宇宙派作为一个整体,考虑到和精神派之间完全不同的人生理念以及数百年积累下来的仇恨,很难有机会做出一个官方的、正式的决定和镜像人恢复联系。从宇宙派的角度看,无论是对镜像无所作为,还是降低镜像的运转速度,甚至在极端情况下将镜像关机,又或者采取其他什么难以预料的行为,和镜像人进行联系似乎都是毫无必要的。
但是,作为宇宙派的某位个体,情形会有所不同。
大家回忆起,最初计算机仿真系统诞生的时候,人们的心中充满了好奇。那时候,米利托人还没有宇宙派和精神派的区分,所有人都是好奇的。没有理由认为,现在以及将来的宇宙派中的个体会有什么不同—他们的心中也将充满好奇,至少其中某些人的心中会充满好奇。因此,有很大的可能性,某些宇宙派个体会忍不住迈出对于他们的团体而言相当危险的一步,和某个镜像人建立联系,从而体验一下作为上帝的感觉,就像当年人们选择建设越来越多的计算机仿真系统,最终选择建设米利托镜像一样。
从宇宙派团体的利益出发,这种联系是非法的,因而肯定是私下的、保密的,选择的联系对象也就可以肯定,将是一个不引人注意的普通的镜像人,以免透露消息—尽管最终的透露不可避免,但人类总会心怀侥幸。
很难预测几百亿镜像人中哪一位会被选中,唯一的应对方法显而易见：对所有镜像人进行预防性的教育,要求任何镜像人,一旦被地表世界中的宇宙派联系,就应当立刻通知联合政府,然后利用好这个打开的缺口,一步一步恢复最终的全面联系。
当然,这种间谍教育不可能瞒得过理论上能够通过监控系统对镜像世界洞察一切的宇宙派。但是,即使知道每个镜像人都会接受间谍教育,充满了好奇心的宇宙派个体就一定能够战胜自己的好奇心,而坚决杜绝和镜像人的联系吗
不,人类总会心怀侥幸,总会心怀侥幸,总会心怀侥幸……有人指出,这本身就是一种极其幼稚的侥幸心理,将自己的成功建立在对方的侥幸心理上。但也有人反驳,不如此又能如何呢
所以,大家接受了这样一种想法：一定会有宇宙派个体认为,自己选择的镜像人个体尽管接受了间谍教育,却不会成为镜像人联合政府的间谍,他们会忍不住进行某种形式的联系。理论上,宇宙派个体有很多方法可以达成这个目的,恐吓、诱惑、欺骗,等等,他们会认为自己有能力掌控局面。
研究者承认,如果有多位镜像人被宇宙派联系,恐怕其中相当一部分确实会满足于自己和上帝之间的这种秘密关系,可能会从中渔利。比如通过宇宙派个体将监控系统作为自己的眼睛,轻而易举地获知原本不可能知道的遥远的地方发生的事。甚至,有人据此创立一个宗教也说不定,只要有宇宙派个体的配合,他们完全可以成为一个神,镜像人的神。
我认为,镜像人的思考是正确的。在戴森世界这么多系统中,在系统内这么多层级的宇宙中,确实有很多人由于各种原因知道了上一层级的存在,以至和上一层级建立了某种神秘的联系,他们中的多数并没有通知其他人,而是通过这种优势为自己牟利。反倒是少数宣扬了这个秘密的人,却经常出现各种状况而社会性死亡,有时是肉体性死亡。当然,米利托星的情况不同,宣扬和米利托地表世界的联系将会成为英雄,但秘而不宣并进行某种形式的重新包装进而牟取私利依旧是一个诱人的选择。
不过,研究者相信,即便如此,也不能认定所有人都会秘而不宣,皈依上帝而背叛自己的世界—总有人会通风报信。退一万步说,就算所有人都皈依了上帝,其他人通过观察和研判,也能发现蛛丝马迹,总会有不正常的事发生。
这有些道理。在其他系统中,某人号称能够和上帝沟通从而创立一个宗教也许是可能的,但在米利托镜像中这样做,一定会在第一分钟就引起所有人的怀疑。
事实上,学者的研究很快导致了镜像系统中对所有已经存在的宗教的一次大规模的彻查。当然,结果是一无所获。
整个思路包括几个环节。其一,是否有宇宙派个体忍不住好奇心或出于其他目的联系了镜像人；其二,被联系的镜像人是否会被宇宙派蛊惑而隐瞒自己和宇宙派建立起联系的事实；其三,如果有人通报了消息,镜像人谈判专家能否说服没能忍住好奇心的这位宇宙派个体反过来成为镜像人在宇宙派中的间谍—既然这位兄弟没能忍住好奇心,可以认为他在政治上以及心智上是不成熟的,显然有机可乘。
上述推断是一个心理博弈过程,很多人觉得这是想当然,没什么意义,但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最终还是被采纳了。不过,其中有些妥协,只有年龄超过十八岁的人才会接受这种教育,随时准备被宇宙派联系,并且将这种联系通报给镜像人联合政府,以便政府派出谈判专家介入,直至最终接管这种联系。
镜像人联合政府明显把这件事复杂化了。也难怪,他们不了解实际情况。其实这件事很简单,地表世界中只剩下一位宇宙派的后裔,还是伊瓜多这样一个傻子,不可能有什么复杂的想法。
不过,镜像人联合政府的安排终究起了作用。
当娜欧米被伊瓜多联系后,镜像人联合政府立即获得了娜欧米通报的信息。一个已经准备多年的谈判小组迅速集结,和娜欧米一起,在娜欧米和伊瓜多约好的时间出现在了娜欧米家的客厅,和伊瓜多展开了交谈。
爷爷了解镜像人的战略,所以才会让伊瓜多在不需要帮助时不要联系任何成年镜像人,而在需要帮助时随便联系一位成年镜像人就好。也许爷爷没想到,伊瓜多只会联系娜欧米,只能看到娜欧米家的客厅,但这没有什么关系。而且他想到了也没用,伊瓜多最多就能做到这个样子了。
好在,怎么样都没关系,伊瓜多终究和镜像人建立了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