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公的决定,像一块石头投入了村里这潭近乎凝固的死水,激起了远比火弓更大的波澜。
去西边刮苦土熬盐,在平时是件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费时费力,耗费柴火,得到的盐却又苦又少,还得提心吊胆怕被官府胥吏发现(虽说法理上盐铁官营,但偏远地区贫民自用有时会被默许,但若量稍多或被发现,便是麻烦)。若非实在无盐可吃,没人愿意去。
但这次不同。
这次,是那个病好后似乎“开了窍”的林凡娃儿,说了一个听来的、能让盐变好变多的“法子”。
怀疑占据了大多数人的心。几个被二叔公叫上的中年汉子,脸上都写着不情愿和疑虑。
“二叔公,不是俺们不肯去,那苦地来回大半天,刮土、背土累断腰,回来熬煮还得砍一大堆柴火,最后就得那么点苦疙瘩……这林凡娃儿才多大?他能记得啥靠谱法子?别白费力气了!”一个黑瘦的汉子嘟囔着,他是村里少数还留着的壮劳力之一,叫石柱。
“就是,娃儿病糊涂了的话,哪能当真?”另一人也附和道。
二叔公把眼一瞪,虽然瘦弱,但辈分和往日威望还在:“费力气?现在干啥不费力气?躺着等死就不费力气了?!那取火的弓,你们前几天谁信了?现在狗蛋他们小子不是都用上了?有点指望,总比干熬着强!都闭嘴,跟我走!”
最终,石柱和另一个叫栓子的汉子,还是不情不愿地扛起了木铲和藤筐,跟着二叔公出了村,往西边去了。
林凡留在村里,心里也有些忐忑。他知道这只是最简单的化学应用,但具体到这个时代,用最原始的工具,效果如何,他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只能反复在脑海里推演流程,确保每一个步骤都清晰。
狗蛋围在他身边,小脸上满是兴奋和期待,似乎对林凡有种盲目的信心。
七叔则忙着组织妇孺们准备熬盐的家伙事——一口最大的陶釜(其实也不大),还有堆柴火的地方。很多村民都在远处观望,交头接耳,大多是不看好的神色。
一直等到日头偏西,二叔公三人才拖着疲惫的步伐回来。石柱和栓子背着沉重的藤筐,里面是灰白色、带着潮湿气的盐碱土,两人累得满头大汗,脸色更黑了,显然怨气不小。二叔公也气喘吁吁,但眼神里却带着一丝执拗的期待。
“土弄回来了!林凡娃儿,接下来咋弄?”二叔公抹了把汗,直接问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林凡身上。
林凡深吸一口气,走上前,看了看筐里的土。土质明显与他之前尝过的河滩土不同,泛白,颗粒感更强,带着咸涩气味。
他依着事先想好的说辞,开始指挥:“先……先把土倒进那个破陶缸里,加水,使劲搅和,泡一阵子。”
石柱和栓子皱着眉,但还是依言将土倒入一个平时用来盛水的大破陶缸,加水后用木棍奋力搅拌。浑浊的咸水顿时弥漫开来。
“这是做啥?直接煮不就行了?”栓子忍不住抱怨。
“好像……好像说要把盐分先泡到水里……”林凡解释道,“泡好了,再把上面的浑水慢慢舀出来,用细布……呃,用多层细麻布过滤,倒进锅里准备煮。底下的泥渣就不要了。”
这一步是为了初步溶解和过滤不溶物。村民们虽然不解,但看二叔公盯着,也只能照做。妇孺们找来最细密的旧麻布,虽然依旧粗糙,但勉强能过滤。
过滤后的卤水被倒入那口大陶釜中,架到临时垒起的灶上,开始添柴加热。
浓烈的咸涩味随着水汽蒸发弥漫开来,这是村民们熟悉的味道。大家看着釜中翻滚的卤水,表情麻木,并不觉得这和林凡说的“法子”有什么不同。
林凡紧紧盯着釜内。等到卤水蒸发大半,开始出现大量白色结晶时,他叫了停。
“先别煮干!现在,把那边准备好的草木灰水,慢慢加进去一点,边加边搅!”他指向旁边一个陶罐,里面是事先用草木灰浸泡过滤后得到的澄清碱液。
这是关键一步!利用草木灰水中的碳酸钾,沉淀卤水中的钙、镁等杂质离子,减少硫酸镁(苦味来源)等杂质的析出。
“加灰水?那不成泥汤了?”石柱瞪大了眼睛。其他人也面面相觑,往盐卤里加脏兮兮的灰水?这娃儿真疯了不成?
“试试!听他的!”二叔公低吼一声,亲自拿起陶罐,小心翼翼地往沸腾的盐卤里倒入少许灰水,并用木棍搅拌。
果然,釜内立刻出现了些许絮状的沉淀物!
“看!脏了!白费了!”栓子痛心疾首地喊道。好多村民也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林凡却心中一喜,沉淀出现了!“没事!继续搅,让它们沉下去,然后……然后把上面清一点的卤水,小心舀到另一个罐子里!底下的沉淀不要!”
这是一个简陋的化学沉淀过滤分离操作。
村民们将信将疑,但动作没停。二叔公亲自操作,将上层清液小心地转移。虽然操作粗糙,不可避免地混入了一些沉淀,但大部分杂质被分离了出去。
转移后的清液被重新倒回洗净的陶釜中,继续加热熬煮。
这一次,随着水分蒸发,釜底析出的白色结晶,似乎比往常看起来更白一些,颗粒也更细腻一些?
空气中弥漫的咸味似乎依旧,但那股明显的苦涩味,好像……淡了那么一丝?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釜内。
终于,水分几乎蒸干,釜底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湿漉漉的白色盐结晶。
火被撤去。
陶釜稍稍冷却后,二叔公颤抖着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蘸了一点盐末,放入口中。
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他的表情。
二叔公的眼睛猛地瞪圆了!脸上的皱纹似乎都瞬间舒展了许多!
他咂摸着嘴,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难以置信,再到狂喜!
“不……不苦了!真的没那么苦了!还是咸!但苦味轻多了!轻多了!”他声音嘶哑地叫了起来,因为激动甚至有些破音。
“啥?!”
石柱、栓子、七叔,还有所有围观的村民,全都涌了上来,争先恐后地用手指蘸取那还温热的盐品尝。
“咦?真的!”
“是没那么涩了!”
“还是咸的!好咸!”
“这……这盐比以前的好吃!”
惊呼声、赞叹声此起彼伏。虽然这盐远达不到现代精盐的标准,依旧有些杂质,颜色也微微发黄,但相比于之前那苦涩难当、杂质明显的苦盐,品质已是天壤之别!苦味的大幅降低,意味着口感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
而且,粗略看去,因为沉淀去除了部分不产盐的杂质,最终得到的盐量,似乎也比以往直接用卤水熬干得到的要多上一点!
成功了!
林凡看着村民们激动兴奋的脸,心中长长舒了一口气,一股巨大的成就感和欣慰感涌上心头。第一步,终于稳稳地迈了出去!
“神了!林凡娃儿!你这法子神了!”石柱猛地一拍大腿,脸上早已没了之前的怨气,只剩下佩服和激动。
栓子也搓着手,嘿嘿直笑:“这盐……这盐拿去集上,怕是能多换好些粮食吧?”
这话一出,现场瞬间安静了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那釜盐上,眼神变得火热起来。
更好的盐,意味着不仅能自己吃得好一点,更意味着……它可能换来更多活命的粮食!
二叔公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激动,脸色变得严肃起来:“都闭嘴!这法子是林凡娃儿带来的!这盐怎么用,得听他的!还有,今天这事,谁都不许往外说!谁敢漏出去半个字,给村子招祸,别怪我老头子把他逐出宗祠!”
众人凛然,纷纷点头。怀璧其罪的道理,即使在这些贫苦村民心中,也是懂的。
二叔公转向林凡,眼神无比复杂,有感激,有震惊,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重视:“林凡娃儿,你说,这盐……”
林凡知道,他真正赢得信任和话语权的时刻,到了。
他想了想,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二叔公,这盐先紧着村里人吃。大家身子亏空得厉害,有点好盐,长力气。剩下的……或许可以让七叔他们下次去集上,小心点,换点最紧要的粮食或者铁器回来。但千万要小心,别让人盯上。”
“好!好!就按你说的办!”二叔公重重松了口气,他就怕林凡年少气盛,想着立刻拿出去换大钱,引来祸端。
村民们听到先紧着自己吃,还能换粮食,脸上都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看着林凡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看一个可怜的孤儿,而是带着感激、信服,甚至是一丝隐隐的依赖。
林凡感受着这些目光,知道他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小村庄,终于初步站稳了脚跟。
但这只是开始。制盐之法能改善生活,却无法从根本上解决粮食短缺。而且,此法一旦频繁使用,很难长久保密。
他需要更强大的力量,更需要……粮食。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那片贫瘠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