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碗摔碎的脆响还在土坯房里回荡，夕阳从屋顶破洞漏进来的光，刚好落在地上的碎瓷片上，泛着冷幽幽的光。米汤在泥土地上漫开一小片，带着淡淡的米香，却很快被屋里的寒气裹住，边缘慢慢凝出一层薄霜。
李石僵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块黏糊糊的磨牙饼，饼渣沾在指缝里，又干又硬。他看着李青身上湿透的浅灰色布衫，看着那小身子因为冷而轻轻发抖，却没哭，只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
那点刚才被饥饿点燃的怒火，顺着指尖的饼渣，一点点往下沉，沉成了说不清的愧疚。
李花站在旁边，手还保持着拉拽李石的姿势，指节因为刚才用力而泛白。她看着地上的碎碗，又看看红着眼眶的哥哥，小声劝：“哥，你别生气了，娘肯定会再给你找吃的……”
张氏早就红了眼眶，她抱着李青，用自已的衣襟裹住孩子湿冷的身子，指尖擦过李青脸上的米汤时，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他。怀里的小身子还在抖，却乖乖地靠在她胸口，小手轻轻抓着她的衣襟，没闹也没哭
——
这孩子从被捡回来就懂事，连饿了都只是小声哼唧，从不像村里其他娃那样撒泼打滚。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纺锤掉在地上的
“哐当”
声
——
张氏刚才在院角的柴房纺线，听见屋里的摔碗声，手里的纺锤都没顾上捡，一路跑了进来。
她冲进屋的瞬间，目光先落在地上的碎瓷片和米汤上，再扫过李石手里的磨牙饼，最后落在李青湿透的布衫上。那一瞬间，她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你这孩子！”
张氏的声音带着哽咽，她快步冲过去，抬起手，对着李石的后背就是一巴掌。这巴掌打得不算重，却带着积攒了太久的委屈和着急，她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打完后，自已的指尖都麻了
——
她不是想打儿子，只是看见那碗好不容易熬出来的米汤洒了，看见小儿子冻得发抖，又看见大儿子饿到红着眼眶抢食，心里的苦像翻江倒海似的，没处发泄。
李石被打得往前踉跄了一步，后背传来火辣辣的疼，却没躲。他转过身，捂着后背，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这次的哭不再是刚才的赌气，而是带着被母亲打的委屈，带着饿了一天的疲惫，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不甘。
“凭什么！”
他哭着喊，声音里记是孩子气的控诉，“他是捡来的外人，凭什么占我们家的粮！凭什么王家的娃能天天吃白面馒头，我们就只能啃糠饼子、吃野菜！凭什么竹门的娃，生来就只能饿肚子！”
这些话，他在私塾门口看了无数次
——
每次地主王家的小儿子坐着马车去私塾，手里都拿着油乎乎的肉包子，马车路过时，能闻到里面飘出来的白面馒头香。而他，每天揣着干硬的糠饼子，有时侯连糠饼子都吃不上，只能饿肚子听课。他早就想问了，却一直没敢说，直到今天，被这碗米汤和一巴掌，把心里的话全逼了出来。
张氏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愤怒一下子消失了，只剩下茫然。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
是啊，凭什么？她也不知道。她从嫁进李家那天起，就跟着丈夫起早贪黑地干活，可不管怎么干，家里的粮缸永远是半空的，孩子们永远穿带着补丁的衣服，而那些住在朱红大门里的人，不用干活，就能天天吃好的、穿好的。
这个问题，她想了一辈子，也没找到答案。
她慢慢放下手，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抱起李青，用围裙的衣角一点点擦着孩子身上的米汤。围裙是粗布让的，边缘磨得起了毛，却很干净，擦过李青布衫时，动作轻得像在拂去花瓣上的露水。“青娃不怕，娘给你换件干净的，别冻着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刚哭过的沙哑。
李青靠在她怀里，小脑袋轻轻蹭了蹭她的脖子，小手还是抓着她的衣襟，眼睛却往李石那边看
——
他看见李石捂着后背哭，看见张氏眼里的红血丝，小身子动了动，想伸手去够李石，却够不着，只能发出轻轻的
“咿呀”
声。
李石哭着哭着，声音慢慢小了。他看着母亲蹲在地上，小心翼翼抱着李青的样子，看着母亲鬓角新添的白发，看着那白发在夕阳下泛着银光
——
他想起昨天晚上，母亲在油灯下纺线到半夜，手指被针扎破了，只是用嘴吮了吮，又继续纺；想起父亲每天从王家回来，肩膀上的扁担印子红得发紫，却还笑着说
“不累”。
他手里的磨牙饼还攥着，饼渣掉了一地。刚才那股子委屈，好像顺着眼泪，一点点流走了
——
他知道母亲不是故意打他，母亲只是太苦了；他也知道李青不是故意抢他的米汤，那孩子比他还小，比他还弱。
李石吸了吸鼻子，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眼泪，然后慢慢走过去，蹲下身，捡起地上的碎瓷片。瓷片很锋利，他的指尖不小心被划了一下，渗出一点血珠，他却没在意，只是小心地把碎片一片片捡起来，放在手心。
“娘，我去把碗片扔了。”
他的声音很小，带着刚哭过的鼻音，却没了刚才的赌气，“晚上我帮你煮野菜粥，我去后山再挖点嫩的野菜，煮出来香。”
张氏抬起头，看着儿子蹲在地上捡碎片的样子，看着他指尖的血珠，眼泪又差点掉下来。她想说
“不用你去”，想说
“手破了别碰瓷片”，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轻轻的
“好，小心点，别被瓷片划到”。
李花站在旁边，看见哥哥的样子，脸上露出了一点笑容。她走过去，从兜里掏出一块干净的碎布，递给李石：“哥，你把手包上，别流血了。”
李石接过布，胡乱缠在手指上，然后捧着碎瓷片，往门外走。路过张氏身边时，他停了一下，低头看了看怀里的李青
——
那孩子正睁着眼睛看他，小手还在轻轻挥着。他的嘴角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却没说出口，只是快步走了出去。
夕阳的光渐渐暗了，屋里的寒气又浓了些。张氏抱着李青，坐在炕边，开始给孩子换干净衣服。李花收拾着地上的米汤，用土把湿痕盖起来。院门外传来李石关门的声音，紧接着，是他往后山方向走的脚步声。
土坯房里很安静，只有张氏给李青换衣服时，布衫摩擦的
“沙沙”
声，还有李花扫地的
“簌簌”
声。虽然还是穷，还是冷，还是不知道下一顿能不能吃饱，可刚才那股子剑拔弩张的气氛，却像被夕阳的光带走了，留下了一点淡淡的温情
——
那是在苦日子里，一家人互相l谅的温度，哪怕很轻，却足够暖着彼此，继续熬下去。
李青靠在张氏怀里，穿着干净的布衫，终于不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