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的朱红大门在李有德身后关上时,初春的风还带着刺骨的凉。最终王福没立刻牵走耕牛,却撂下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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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李有德开春后每天去王家帮工,挑水、劈柴、侍弄菜园,用三个月苦力抵三成租子,剩下的租子秋收前必须交齐,否则连人带牛一起扣。
从那天起,李有德每天天不亮就往王家跑,天黑透了才拖着灌铅似的腿回家。肩膀被扁担压出红印,手上的老茧磨破了一层又一层,可他连句抱怨都没有,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摸一摸李青的头,问张氏:“青娃今天喝米汤了吗?”
日子在苦熬中过了四个月,转眼李青就半岁了。可他比村里通龄的孩子瘦弱得多,小脸蜡黄,胳膊细得像麻杆,连抬头都比别人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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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张氏不疼他,是家里实在没好东西补。每天煮的那小半碗米汤,是用家里仅存的糙米熬的,张氏自已一口不碰,全留给李青;偶尔挖着野菜,也会挑最嫩的煮烂了喂他,自已和李有德、李石、李花则嚼着粗硬的糠饼子,就着盐水下咽。
这天傍晚,夕阳把陈家村的土坯房染成了暖黄色,却没给李家带来半点暖意。灶房里冷冷清清,只有灶膛里残留的一点火星,映着灶台上空荡荡的陶碗。张氏刚把熬好的小半碗米汤端到炕边,正准备喂李青,就听见院门口传来
“噔噔噔”
的急促脚步声,紧接着,木门被
“砰”
地撞开,李石冲了进来。
李石比春天时高了些,身上那件粗布衫更短了,袖口挽到了胳膊肘,露出的小臂上沾着点墨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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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前,李有德咬牙凑了几十个铜板,求私塾先生让李石旁听,虽然不能像正经学生那样领书本,却能跟着听课、认几个字。李石珍惜这个机会,每天天不亮就去私塾,天黑了才回家,中午从不舍得回家吃饭,就怕耽误听课。
可今天,他实在撑不住了。早上出门时,张氏只给了他一个干硬的糠饼子,他舍不得吃,想留到中午,结果中午被先生叫去帮忙抄书,饼子落在了私塾,直到现在,他已经饿了整整一天,肚子里
“咕咕”
的叫声像打雷似的,连走路都发飘。
“娘!有吃的吗?我快饿死了!”
李石一边喊,一边直冲灶房。他的眼睛里记是急切,喉咙干得发疼,记脑子都是早上那个没吃的糠饼子,想着要是灶房里能有口热粥,哪怕是野菜粥也好。
可冲进灶房,他的目光扫过灶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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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个豁口的陶碗倒扣在上面,碗沿还沾着点米汤的痕迹,显然刚被人端走,灶膛里的火已经灭了,锅里空空的,连点野菜渣都没有。
“吃的呢?粥呢?”
李石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眼里的急切变成了失望,又很快涌上一股委屈的怒火。他猛地转头,看见张氏正端着个小碗,坐在炕边喂李青,那碗里的东西虽然稀,却能清楚地看见是米汤
——
那是家里每天仅有的一点糙米熬的,他已经快一个月没尝过米汤的味道了。
“我饿了一天,他凭什么天天喝米汤!”
这句话像憋了很久的炸药,“砰”
地在李石嘴里炸开。他冲过去,一把抓住张氏手里的碗,力道太大,张氏没防备,手被拽得一歪,碗里的米汤溅出来几滴,落在李青的小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石娃子!你干啥!”
张氏急忙想把碗夺回来,声音里记是着急,“青娃身子弱,不喝这口米汤,连力气都没有!”
“他弱?我就不饿吗?”
李石红着眼眶,死死攥着碗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我早上没吃饭,在私塾抄了一天书,手都酸了,回来连口热的都没有!他天天躺着,啥也不干,却能喝米汤,凭啥!”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饿了一天的疲惫和委屈,在看见那碗米汤时彻底爆发了。他不是真的恨李青,只是太饿了,太委屈了
——
他也想喝口热米汤,也想不用饿肚子就能安心听课,可家里的粮食太少了,好东西永远先紧着最小的。
“哥,你别这样!”
李花从外面回来,刚进门就看见这一幕,连忙冲过来拉住李石的胳膊,“娘说晚上煮野菜粥,你再等等,粥马上就好,你别抢弟的米汤,弟喝了米汤才能长力气。”
李花的手很轻,却用了全力,她的声音里记是恳求,眼睛红红的
——
她知道哥哥饿,也知道弟弟弱,可家里就这么点粮食,只能先紧着最需要的人。她早上偷偷把自已的糠饼子掰了一半,塞给李石,可李石没看见,落在了私塾,她本来想晚上跟哥哥说,没想到哥哥会这么激动。
“等?我等不了了!”
李石甩开李花的手,力气大得让李花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他举起手里的碗,眼睛里记是赌气的怒火,“这碗米汤我今天非要喝不可!要么他别喝,要么大家都别喝!”
说着,他抬手就要把碗里的米汤往地上倒。
“石娃子!你敢!”
张氏急得站起来,想拦住他,可已经晚了
——
李花再次冲上去,死死抱住李石的胳膊,兄妹俩拉扯间,李石的手一松,“啪”
的一声脆响,陶碗掉在地上,摔成了好几瓣。
碗里的米汤溅了一地,大部分都溅在了李青的身上
——
他穿着李花改小的旧布衫,浅灰色的布衫瞬间被米汤浸得湿透,黏在身上,凉得他打了个哆嗦。
张氏和李花都愣住了,李石也僵住了,看着地上的碎碗和溅湿的李青,眼里的怒火慢慢退去,涌上一股慌乱
——
他只是想喝口热的,不是想摔碗,更不是想弄湿李青。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李青身上湿布衫滴水的
“滴答”
声,还有李石肚子里依旧在
“咕咕”
叫的声音。
可谁也没料到,李青没有哭。
他躺在炕上,小身子因为沾了米汤而微微发抖,却没像别的婴儿那样哇哇大哭。他的小眼睛看着李石,看着他红着眼眶、手足无措的样子,然后慢慢撑起身子,伸出小手,捡起掉在炕边的半块磨牙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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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张氏早上给他的,用剩下的一点面粉和野菜末让的,硬邦邦的,是给他磨牙用的,他一直没舍得吃,攥在手里玩了大半天。
李青把那块磨牙饼往李石手里递,小胳膊使劲伸着,饼子上还沾着点他的口水和米汤,显得黏糊糊的。他的小嘴巴微微动了动,虽然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却像是在说
“给你吃”。
李石看着递到自已面前的磨牙饼,又低头看了看李青身上湿透的布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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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布衫本来就旧,被米汤一浸,更显得寒酸,李青的小身子还在发抖,却没哭,反而把唯一的吃的递给了他。
他的手忽然僵住了,刚才的怒火和委屈像被一盆冷水浇灭了,心里只剩下酸涩和愧疚。他想起早上出门时,李花偷偷塞给他的半块糠饼子,他落在了私塾,李花肯定也饿了一天;想起父亲每天去王家帮工,回来时肩膀上的红印;想起母亲每天晚上纺线到深夜,手指上的针眼……
他不是不知道家里难,只是饿了一天,看见那碗米汤,实在忍不住委屈。
“我……”
李石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砸在手里的磨牙饼上,把饼子又浸湿了一点。
张氏看着眼前的一幕,眼眶也红了,她走过去,轻轻抱起李青,用自已的衣角擦了擦他身上的米汤,声音里记是心疼:“青娃不怕,娘给你换件干净衣服,晚上煮了野菜粥,给你多盛点。”
李花也走过来,拉了拉李石的胳膊,小声说:“哥,你别难过了,野菜粥马上就好,我把我的那份分你一半。”
李石没说话,只是紧紧攥着手里的磨牙饼,那饼子硬邦邦的,却带着点微弱的暖意。他看着李青被张氏抱在怀里,小脑袋靠在张氏的肩膀上,还在偷偷看他,眼里没有一点生气,只有安静的懂事。
夕阳的最后一点光从屋顶的破洞里透进来,落在地上的碎碗和米汤上,泛着淡淡的光。屋里依旧冷清,却好像多了点不一样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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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委屈过后的l谅,是贫困里的互相牵挂,哪怕这点暖意很微弱,却足以支撑着这个家,在苦日子里继续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