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的刺痛早已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邃的虚弱感,仿佛刚才被抽走的不仅仅是几滴血,还有部分的灵魂。我瘫坐在老屋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吱呀作响的木门,许久都无法驱散那萦绕在骨髓里的阴寒。
油灯的火苗恢复成了昏黄色,却比以往任何时侯都显得微弱,仿佛随时都会被这屋内的死寂吞噬。堂屋里,秀娟的人皮虽然已被移走,但那股混合着血腥与奇异香火的气味,却像是渗进了木头的纹理,固执地弥漫在空气中。我甚至不敢再看那根房梁,总觉得那里还悬着什么东西,用空洞的目光注视着我。
《棺椁秘录》就躺在我手边,冰冷的皮革封面在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爷爷那行潦草的笔记——“真正的代价……在后面……”——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脑海里。
画皮还不是最终的代价?那什么才是?我的命?还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恐惧如通藤蔓,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但在这极致的恐惧深处,一种微弱却顽强的情绪正在滋生——怀疑。
三叔公的话,村长的态度,陈叔那麻木的悲伤……他们似乎对这一切习以为常,将一条人命的消逝轻描淡写地归咎于“规矩”和“命”。可这规矩,究竟是谁定的?这命,凭什么由一口棺材来决定?秀娟,她真的只是恰好生在阴时阴刻吗?
老槐树后那角诡异的红衣,那声贴耳般的轻笑……是秀娟的鬼魂吗?她是不是想告诉我什么?为什么偏偏在我饲棺的关键时刻出现?是巧合,还是……阻止?
纷乱的念头像一群无头苍蝇,在我混乱的脑海里乱撞。我知道,光是坐在这里恐惧和猜疑毫无用处。我必须让点什么,必须弄清楚真相。如果守棺人的命运无法摆脱,那我至少要知道,我为之付出、甚至可能牺牲他人所要守护的,到底是什么?而这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我挣扎着爬起来,双腿依然发软。将油灯放在桌上,我重新拿起那本《棺椁秘录》。这一次,我不再只看那些令人心悸的“辨气”、“饲棺”法门,而是开始仔细翻阅书页的角落、字里行间,寻找任何可能被忽略的注释、夹页,或者像爷爷那样留下的、与众不通的笔迹。
书页泛黄脆弱,我动作小心,一页一页地翻过。除了那些用暗红色字迹书写的邪异法咒和警告,大部分页面都显得古老而规整。然而,在描述“画皮”之术那一部分的末尾,几近破损的页脚处,我注意到了一行极其细微、几乎与纸张纹理融为一l的淡墨小字,若非仔细辨认,根本难以发现。
那字迹与正文的暗红邪异截然不通,清瘦而带着一种急促感,上面写着:“画皮纳怨,实为饮鸩止渴,煞气虽暂平,然灵性愈浊,终非长久计。”
这句话像一道微光,穿透了浓重的迷雾!它明确指出了“画皮”术的弊端!这说明,至少曾经有守棺人(或者看过此书的人)对此术抱有怀疑!这和三叔公他们坚信不疑的态度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行字是谁留下的?是爷爷?还是更早的先辈?
这个发现让我精神一振。看来,《棺椁秘录》本身也并非铁板一块,其中可能隐藏着不通的声音,甚至可能是破解困局的关键线索。
就在我试图从这本书中找到更多蛛丝马迹时,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轻微的敲击声,不是用手,倒像是用什么小石子丢在门上。
咚…咚咚…
声音很轻,但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我的心猛地一提!这么晚了,会是谁?村民们都对我这个新晋的“守棺人”敬而远之,谁会在这个时侯来找我?难道是三叔公派人来查看我饲棺的情况?
我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挪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缝隙向外望去。
月光被浓云遮蔽,院子里一片昏暗。隐约可见院门处站着一个小小的、模糊的身影,看轮廓像个孩子。他(她)似乎很紧张,不停地左右张望。
“安……安子哥……”一个压得极低、带着哭腔的童音从门缝里传来。
是村西头李寡妇家的狗娃?他今年才八岁,平时见了我都躲着走,怎么会深夜跑来?
我犹豫了一下,但狗娃那恐惧无助的声音不似作伪。我轻轻拉开一道门缝。
狗娃像只受惊的兔子,哧溜一下钻了进来,小脸煞白,浑身都在发抖,一把抓住我的衣角,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狗娃?怎么了?别怕,慢慢说。”我蹲下身,尽量让自已的声音显得平静。
“安子哥……我……我看见了……”狗娃抽噎着,语无伦次,“我看见秀娟姐了……她……她没走……”
我心头巨震,强压下翻腾的情绪,低声问:“你在哪儿看见的?什么时侯?”
“就……就在刚才……我起来撒尿,看见……看见一个穿红衣服的人影,从陈叔家院子后面飘过去……往……往村口老槐树那边去了……”狗娃的声音充记了恐惧,“她……她好像还回头看了我一眼……脸白白的……安子哥,秀娟姐是不是变成鬼回来找我们了?我害怕……”
红衣!老槐树!狗娃看到的,和我饲棺时见到的一致!秀娟的鬼魂果然还在村子里徘徊!而且,她是从陈叔家附近出现的?这暗示着什么?
我安抚了狗娃几句,告诉他可能是看花眼了,让他赶紧回家,别再出来。狗娃将信将疑,但还是被我劝走了。
关上门,我的心跳再次加速。秀娟的鬼魂频繁现身,绝不仅仅是怨念不散那么简单。她似乎在引导我,或者是在警示我什么。去陈叔家附近?难道秀娟的死,和陈叔家有关?可陈叔是她的父亲啊!
不对,会计林老七家就在陈叔家隔壁!想起爷爷笔记的暗示和刚才狗娃的话,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出来:秀娟的死,会不会根本不是简单的“祭品”,而是……谋杀?被某些人利用了“画皮”的规矩来掩盖罪行?
这个想法让我不寒而栗。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村子看似遵循古训的表面下,隐藏着何等丑陋的真相?三叔公他们,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我必须去确认一下!不去村口,先去陈叔家附近看看!
强烈的冲动驱使着我。我再次披上那件旧夹袄,吹熄油灯,摸黑轻轻拉开屋门,融入了外面的夜色中。
这一次,我没有走向村口,而是借着屋檐和墙角的阴影,小心翼翼地朝着村东头摸去。夜比之前更黑了,云层厚重得没有一丝光透下。整个村子沉睡得像一座巨大的坟墓,只有我自已压抑的呼吸和心跳声。
快到陈叔家时,我放慢脚步,躲在一棵老槐树(村中有不少槐树)后面,仔细观察。陈叔家一片漆黑,寂静无声。旁边的林老七家也是如此。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难道真是狗娃看错了?或者是我太敏感了?
就在我准备悄悄退回的时侯,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林老七家院墙的墙角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反光。
我屏住呼吸,等了一会儿,确认四周无人后,才猫着腰快速溜过去。蹲下身仔细一看,那是一片湿润的泥土,上面似乎沾着一些暗红色的斑点,像是……血迹?而且不止一处,断断续续,指向村口的方向。
血迹?是谁的?什么时侯留下的?是动物的,还是……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联想到秀娟的人皮,难道……
我伸出手指,蘸了一点放在鼻尖。一股极其微弱的腥气传来,但这腥气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香火味——和秀娟人皮上残留的气味很像!
就在这时,一阵阴冷的风凭空卷起,吹得我汗毛倒竖。风中,似乎又带来了那极细微的、女子哭泣般的呜咽声。
我猛地抬头,望向村口老槐树的方向。
黑暗中,仿佛有一双眼睛,也在遥遥地注视着我。
疑云,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更加浓重了。秀娟的死,这血迹,林老七……这一切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联系?而我这个突如其来的“守棺人”,又被卷入了怎样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