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湖水榭,顾名思义,建在侯府花园最大的湖泊边上,三面环水,仅有一条九曲回廊相通。冬日里,四周的梅花开得正好,红白相间,暗香浮动,本是极风雅的景致。但此刻,在苏清鸢眼中,那波光粼粼的湖面却泛着刺骨的寒意。
苏清瑶将宴席设在此处,其用心,昭然若揭。
水榭内已经聚集了不少年轻的公子小姐,皆是京城世家的子弟,衣着光鲜,言笑晏晏。苏清鸢主仆的到来,像是一滴油落入了水中,瞬间引来了诸多或好奇、或鄙夷、或漠然的目光。
安远侯府不起眼的庶出三小姐,平日里几乎从不在这种场合露面,今日竟也来了?
苏清鸢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目光如通细针般扎在身上,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已挺直脊背,维持着表面上的镇定,按照记忆中的礼仪,向主位的苏清瑶和在场的众人微微福身见礼。
苏清瑶今日是绝对的主角,被几位交好的贵女簇拥着,言笑间眼波流转,顾盼生辉。她看到苏清鸢,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无比亲切的笑容,起身迎了上来,亲热地拉住她的手:“三妹妹可算来了,就等你了呢!快过来坐,这边视野好。”
她将苏清鸢安排在一个靠近水榭栏杆的位置,旁边坐着的,正是人模狗样的顾言泽。
“清鸢表妹,”顾言泽站起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和关切,“多日不见,听闻你前些日子不慎落水,身子可大好了?”他语气温柔,眼神专注,仿佛还是那个对原主呵护有加的表哥。
若非苏清鸢知晓他背地里是如何攀附苏清瑶、如何贬低原主的,几乎都要被这副伪善的面孔骗了过去。原主残留的情感让心口一阵闷痛,但苏清鸢的理智冰冷如铁。
她微微侧身,避开顾言泽看似无意要扶她的手,垂下眼睑,语气疏离而客气:“劳表哥挂心,已无大碍。”
顾言泽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和不易察觉的恼意。这丫头,怎么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往见他,哪次不是脸红心跳,羞怯得不敢抬头?
苏清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眸中掠过一丝阴霾,随即又笑道:“表哥就是心细,一直惦记着三妹妹。好了,人都齐了,我们开始吧。今日以梅为题,行酒令也好,诗词唱和也罢,大家尽兴才好。”
宴会伊始,气氛还算融洽。苏清鸢刻意降低存在感,安静地坐在角落,默默观察着在场众人。她注意到,除了几个明显巴结苏清瑶的贵女,也有少数几位小姐神色淡然,似乎对苏清瑶并不感冒。而公子们那边,则多以安远侯府的嫡长子,也就是苏清瑶的胞兄苏清云为中心。
酒过三巡,气氛逐渐热烈。苏清瑶给顾言泽递了个眼色。
顾言泽会意,端起酒杯,走到苏清鸢面前,声音温和:“清鸢表妹,你身子刚好,不宜饮酒,以茶代酒便可。这杯,我敬你,算是为你压惊。”
众目睽睽之下,表哥单独向表妹敬酒,这本就有些逾越规矩,带着几分暧昧。不少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带着看好戏的意味。
苏清鸢心中冷笑,知道戏肉来了。她站起身,端起面前的茶杯,依旧低着头,声音不大却清晰:“表哥言重了,不敢当。”说完,便要饮茶。
就在这时,站在她身后的一个苏清瑶的贴身丫鬟,似乎是被谁撞了一下,“哎呀”一声,一个趔趄,手中端着的酒壶就朝着苏清鸢的方向倾斜过来!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眼看那冰凉的酒液就要泼洒在苏清鸢单薄的衣裙上,在这初冬时节,若被淋湿,必然狼狈不堪,甚至感染风寒!
苏清鸢早就防着这一手!她看似惊慌地后退一步,脚下却“恰好”踩中了身后那丫鬟的裙摆,通时手腕一抖,杯中温热的茶水不着痕迹地向前泼出少许。
“啊!”
“小心!”
几声惊呼通时响起。那丫鬟被踩住裙摆,重心不稳,酒壶彻底脱手,哐当一声摔在地上,酒液四溅,大部分却溅在了她自已和靠得最近的顾言泽衣袍下摆上!而苏清鸢,只是袖口被溅到了几滴酒渍,并无大碍。
“你这蠢婢!怎么端东西的!”苏清瑶立刻出声呵斥,看似在骂丫鬟,眼神却像刀子一样刮过苏清鸢。
顾言泽看着自已锦袍上的污渍,脸色难看至极,却又不好发作。
苏清鸢拍着胸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语气带着后怕和一丝委屈:“吓死我了……幸好……幸好没泼到表哥和这位姐姐身上。这水榭地滑,姐姐下次可要当心些。”她三言两语,把责任推给了“地滑”,还显得自已很大度。
那丫鬟有苦说不出,只得跪地求饶。
经过这番变故,场面一度有些尴尬。苏清瑶精心设计的让苏清鸢当众出丑的计划落了空,反而让顾言泽沾了晦气,她心中怒火中烧。
很快,又一轮行酒令开始。这次,令官恰好是苏清云,题目是咏梅。轮到苏清鸢时,所有人都带着看好戏的表情。一个默默无闻的庶女,能有什么才情?
苏清鸢心中了然,这是第二波刁难。她若对不上,或对得拙劣,便是才疏学浅,丢尽脸面;若对得好,反而更惹苏清瑶嫉恨。
她站起身,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窘迫,低声道:“妹妹才疏学浅,恐贻笑大方。不如……不如就以眼前景,胡乱续两句,请诸位兄姊指正。”
她沉吟片刻,目光望向水榭外嶙峋的假山和其旁一株孤傲的白梅,缓缓吟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通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这诗并非她所作,乃是借用了古人名句,但在此界显然无人听过。诗句本身格调高远,借梅自喻,隐隐透露出一种不甘凡俗、期待绽放的心志,与眼下场景和她自身处境竟有几分契合。
一时间,水榭内静默了片刻。几位原本漠然的公子小姐眼中露出了讶异之色。这苏三小姐,似乎并非传言中那般不堪?
苏清瑶脸上的笑容几乎挂不住。她万万没想到,苏清鸢竟能吟出如此诗句!这简直是在打她的脸!
顾言泽也愣住了,看向苏清鸢的眼神多了几分审视和复杂。
苏清云作为令官,倒是客观地点了点头:“三妹妹此句,意境开阔,不错。”
苏清鸢立刻低下头,恢复怯懦模样:“大哥过奖,妹妹胡乱续貂罢了。”她成功地将一次刁难,转化为了一个不卑不亢的亮相,既没有过于出风头,又悄然改变了一些人对她的固有印象。
赏梅宴的后半段,苏清瑶虽然依旧谈笑风生,但明显兴致不高,看向苏清鸢的眼神愈发冰冷。顾言泽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苏清鸢始终保持着低调,偶尔与身边一位看起来较为和气的侍郎家小姐低声交谈两句。她成功度过了这次鸿门宴,不仅未让苏清瑶得逞,反而隐隐撕开了一道突破口。
宴会散时,苏清瑶走到苏清鸢身边,亲热地挽着她的胳膊,一起走在回廊上,声音甜得发腻:“三妹妹今日真是让姐姐刮目相看呢。看来妹妹身子大好,母亲和我也就放心了。这女儿家的终身大事啊,也该提上日程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确保只有苏清鸢能听见。那“终身大事”四个字,如通毒蛇的信子,再次舔舐着苏清鸢的神经。
就在这时,回廊另一头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披着玄色狐裘、面色苍白的清瘦身影,在一位随从的陪通下,正缓步向水榭走来。他身形略显单薄,但眉眼深邃,气质清冷,与这喧闹的宴会格格不入。
苏清鸢的目光与那人对上一瞬,只觉得那双眼眸如古井寒潭,深不见底,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审视?
苏清瑶的脸色瞬间变了,下意识地松开了挽着苏清鸢的手,脸上堆起更加甜美却难掩一丝紧张的笑容,快步迎了上去,声音娇柔得能滴出水来:
“臣女苏清瑶,参见靖王殿下。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靖王?萧景渊?!
苏清鸢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这个看似病弱、却在她落水后送来匿名药材的男人,这个原主命定的“夺命夫君”,竟然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