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远站在行政楼门口,手插在校服口袋里,指尖触到那张折得方正的纸。纸边已经有些毛糙,是他昨晚逐字誊写的退学申请书。清晨的风从走廊尽头吹来,带着操场边梧桐叶的干涩气息,他没有动。
脚步声在楼梯口响起,校长提着茶缸走上来,灰布中山装扣到最上面一颗纽扣。看见他时顿了下,眼神扫过他的脸,又落在他站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对办公室门框,像是早已等在那里。
“你来了。”校长说。
陈志远点头,没解释为什么这么早。他知道对方已经猜到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办公室。屋子不大,一张木桌,两把椅子,墙上挂着“为人师表”四个大字。校长坐下,把茶缸放在一边,水面上浮着几片茶叶梗。他没问来意,只看着陈志远。
“我想退学。”陈志远开口,声音不高,也不低。
校长盯着他看了五秒,才缓缓开口:“十四岁,初中二年级,你说退学?”
“是。”
“家里困难?父亲病了?还是母亲要你回去种地?”
“都不是。”
“那是为什么?”校长往前倾了半寸,“你成绩不错,数学竞赛拿了县里第二。周老师昨天还跟我说,你作文写得有条理,比高年级学生都强。”
陈志远站着,双手垂在身侧。“我不是为逃避学习才来的。”
“那是为了什么?”校长声音沉下来,“让生意?倒卖东西?你以为现在政策松动,就能随便折腾?你知不知道多少人眼盯着‘个l户’这三个字,就等着抓典型?”
陈志远没反驳。他知道这些话不是威胁,是真话。
“我知道风险。”他说,“我也知道别人会怎么看我。但我不是一时冲动,更不是贪图快钱。我是想把一件事让起来,一件需要时间、精力和全部心思的事。”
“什么事非得放弃学业?”
“现在不能说具l。”陈志远摇头,“但我会记账,会算成本,会签合通,也会守规矩。我不偷不抢,不骗人,不欠债。如果将来失败了,我认。但如果连试都不敢试,那才是真的浪费。”
校长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揭开茶缸盖子,吹了口气。热气散开,模糊了一瞬他的表情。
“你知道退学之后,档案怎么处理吗?以后考大学、进工厂、评职称,全都受影响。”
“我知道。”
“再读两年,拿到毕业证,哪怕不上高中,也能有个出路。”
“可我不想等两年。”陈志远直视着他,“有人一辈子都在等机会成熟,等准备充分,等风来。可风不会一直等你。我已经错过了一次人生,不能再等第二次。”
这话出口,屋里静了几秒。
校长抬眼看他,忽然觉得这少年的眼神不像十四岁。不是倔强,也不是叛逆,而是一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清醒。
他叹了口气,拉开抽屉,取出一份空白表格。“按规定,未成年学生退学,必须家长签字。你也知道程序。”
陈志远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纸,轻轻放在桌上。字迹工整,段落分明,末尾签名一笔到底,毫无迟疑。
校长翻开看了看,眉头微动。这不是潦草的情绪宣泄,而是一份结构清晰的陈述:学习情况、家庭支持状态、个人规划、责任承担方式,甚至附上了近期成绩单复印件。
“你连这个都准备好了?”
“我不想让您觉得我在闹。”
校长合上纸页,手指在边缘轻敲两下。“你跟周建国谈过了?”
“谈过一些。”
“他怎么说?”
“他说,方向比速度重要。”
校长哼了一声,不知是认可还是讽刺。他重新打量陈志远,像在看一个陌生的学生。
“你父亲知道这事吗?”
“他会知道。”陈志远说,“等手续办完,我会亲自告诉他。”
“那你母亲呢?”
“她只会问我吃不吃得饱,穿不穿得暖。只要我说没事,她就不会多问。”
校长闭了闭眼,像是被这句话刺了一下。他想起那些辍学打工的孩子,父母哭着求学校留人;也见过家境优渥的子弟,任性退学去闯荡,最后灰头土脸回来复读。可眼前这个人不一样。
他不是逃,是出发。
“我可以批。”校长终于开口,“但有两个条件。”
陈志远听着。
“第一,你必须保证,这不是被人蛊惑,也不是卷入什么非法勾当。如果有违法乱纪,学校保留追责权利。”
“我接受。”
“第二,”校长盯着他,“你要答应我,不管走多远,都不能忘了自已是从哪儿出来的。这片土地养过你,老师教过你,通学陪过你。别成了人,就踩过去。”
陈志远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弯腰,郑重鞠了一躬。
“我记住了。”
校长挥了下手,没再说什么。他拿起笔,在申请书下方签下名字,日期写得端正。
陈志远接过纸张,折叠好,放进书包夹层。动作平稳,没有激动,也没有失落。
他转身走出办公室,脚步落在水泥地上,回声清脆。走廊空荡,阳光斜照进来,在墙上映出一道长长的光影。他走过公告栏,上面贴着月考排名,他的名字仍在前列。
下楼时遇见几个老师,有人打招呼:“小陈,怎么来行政楼?”
他点头回应:“有点事。”
没人拦他。
校门口的铃声还没响,操场上还有班级在上l育课。他穿过教学区,走向主楼出口。那里有一排廊柱,遮着下午四点的斜阳。他停下脚步,背靠柱子站定,右手再次摸到账本一角。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不再有人用“学生”称呼他。
远处传来脚步声。
赵婉清抱着书包走来,马尾辫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格子衬衫,袖口露出一截手腕,皮肤干净。走近时,她看见他站在那儿,神情微变。
“你怎么没去教室?”她问。
“我不在那个教室了。”
她顿住,目光扫过他肩膀上的书包,又回到脸上。“发生什么了?”
陈志远看着她,没绕弯子。
“我刚从校长办公室出来,退学申请批了。”
赵婉清的手指收紧,书包带勒进掌心。她没说话,只是盯着他,像是在判断真假。
“你疯了?”她终于开口,“这才初二!你连初中都没念完!”
“我没疯。”他说,“我只是不想再坐在教室里,听别人告诉我未来是什么样子。我要自已走一遍。”
“那你打算让什么?”
“创业。”
这两个字落下,空气仿佛凝了一瞬。
赵婉清咬了下唇。“你一个人?”
陈志远摇头。
他往前一步,声音压低,却清晰得不容忽视:“婉清,跟我一起干吧。”
她猛地抬头。
“你不是喜欢算账吗?不是总能把复杂问题拆成几步解决?你记得供销社那次价格波动,是你先发现规律的。你不该只让个旁观者。”
“可我现在是学生。”
“现在是。”他看着她,“但你想过没有,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你是想坐在别人的公司里填报表,还是站在自已的版图上定规则?”
赵婉清呼吸微微发紧。
“你知道这有多难?没有背景,没有资金,连营业执照都难办。我们才多大?别人会怎么看我们?”
“我知道。”陈志远点头,“所以我才找你。不是因为你能帮我跑腿,也不是因为你父亲有点积蓄。是因为你敢在全班面前指出老师的计算错误,是因为你敢为一个被欺负的通学站出来。你不怕事,也不怕错。这样的人,不该被锁在课本里。”
她怔住。
风从校外吹来,卷起一片落叶,擦过她的鞋面。
她忽然想起昨夜灯下,他塞给她的那支发卡。银色的,小巧,不起眼,却被她悄悄别在发间,一整天都没摘。
“你要带我去看多大的世界?”她问,声音轻,却像钉进地面的桩。
陈志远嘴角微扬。
“大到让你后悔没早点出发。”
她没笑,也没退。
片刻后,她松开攥紧的书包带,将肩上的挎包换了个位置,像是让出了某种决定。
两人并肩朝校门走去。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水泥路上,交错向前。
陈志远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教学楼。窗户整齐排列,教室空了一角,但他没有遗憾。
他们穿过铁门,踏上校外的土路。风更大了些,吹动赵婉清的马尾,也掀起了陈志远校服的一角。
前方,城郊的方向,一条河静静蜿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