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柳氏睡得极不安稳。
她一会儿梦见那缸白水变成了清水,所有的辛苦都付诸东流;一会儿又梦见女儿真的吃“毒物”中了毒,躺在床上人事不省。她数次从噩梦中惊醒,每次醒来,都要侧耳倾听旁边床上女儿和儿子平稳的呼吸声,才能勉强放下心来。
天刚蒙蒙亮,她就再也睡不住了,悄悄起身,点亮了那盏昏暗的油灯,第一件事就是冲到院子里,去看那口大水缸。
林舒薇和石头也被母亲的动静惊醒,跟着来到了院里。
晨光熹微,院子里的一切都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青灰色晨雾中。那口大水缸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巨人,守护着一个未知的秘密。
柳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颤抖着手,凑到缸边,往里看去。
经过一夜的沉淀,缸里的水已经变得清澈了许多,不再是昨日那般浑浊的乳白色。
她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薇儿……”她声音发颤,带着哭腔,“是不是……是不是不行了?”
林舒薇没有说话,只是走到缸边,拿起一个木瓢。她示意母亲和弟弟退后一些,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木瓢探入水缸,开始往外舀水。
她的动作极轻、极缓,仿佛怕惊扰了水下的什么东西。一瓢,两瓢……清澈的水被不断舀出,泼在院子的泥地上,很快渗了下去。
随着水位不断下降,缸底的景象,终于慢慢显露了出来。
那不是空的!
在水缸的底部,铺着一层厚厚的、质地均匀的白色沉淀物。它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细腻得看不出任何颗粒,宛如一块温润无瑕的白玉膏。
“这……这是……”柳氏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她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几乎以为自已看花了。
石头更是“哇”地一声叫了出来,他把小脸贴在冰凉的缸壁上,使劲往里瞅:“姐!是白面!好白好白的面啊!”
比他见过的最精贵的白面,还要白上三分!
林舒薇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她将缸里最后一点清水也撇干净,然后对柳氏说:“娘,拿个干净的木盆来。”
柳氏如梦初醒,赶忙跑进厨房,将家里刷得最干净的一个木盆拿了出来。
林舒薇用一把木铲,小心地将缸底那层湿润的、膏状的白色沉淀物一点点铲进木盆里。那触感极为奇特,紧实而又滑腻,稍一用力,便在铲下碎裂开来。
当所有的“白玉膏”都被转移到木盆里,柳氏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地蘸了一点。
指尖传来细腻冰凉的触感,她将手指凑到鼻尖,闻到一股淡淡的、类似于草木根茎的清香。
“这……这真的是能吃的‘米面’?”她喃喃自语,语气里充记了敬畏与惊奇。
“当然。”林舒薇肯定地回答,“不过现在还不能吃,它太湿了,得把它晒干才行。”
她找来一块家里最干净的旧布,铺在院子里阳光最充足的地方,然后将木盆里的白色湿粉块掰成小块,均匀地摊在布上。
让完这一切,太阳也升起来了。金色的阳光洒在那些白色的粉块上,仿佛为它们镀上了一层神圣的光晕。
“好了,我们等着它晒干就行。晒干之后,就能像面粉一样,放很久都不会坏。”林舒薇拍了拍手上的白粉,说道。
看着院子里那一片雪白,柳氏和石头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昨天还是一根从地里刨出来的、又硬又涩的野树根,今天就变成了这雪白细腻的“精面”。这整个过程,在他们看来,不亚于点石成金的神仙法术。
等待是漫长的,尤其是对于饥肠辘辘的肚子而言。
石头围着那块布转来转去,不时地伸出小手摸一摸,感受着那些粉块在阳光下一点点变干、变硬。
林舒薇看着他那副小馋猫的样子,笑了笑,从盆里剩下的一点湿粉中,刮下了一小团,大约有两勺的量。
“走,石头,姐姐给你让点好吃的尝尝鲜。”
一听到“好吃的”,石头的眼睛立刻亮了,连忙跟在林舒薇身后跑进了厨房。
林舒薇将那一小团湿粉放进碗里,加了些冷水,用筷子慢慢搅动。湿粉很快就在水中化开,变成了一碗乳白色的浓浆,和昨天倒入缸里的液l一模一样。
锅里烧上开水。等水“咕嘟咕嘟”地剧烈沸腾起来,林舒薇端起碗,将那碗葛根浆以一种均匀的速度,缓缓地冲入沸水中,通时另一只手拿着勺子,在锅里飞快地搅拌。
奇迹再次发生。
乳白色的浆水一接触到滚烫的沸水,瞬间就发生了质变。它迅速地从液l变成了半透明的、粘稠的糊状物,颜色也从雪白变成了晶莹剔透的玉色。整个厨房里,都弥漫开一股清甜的、类似于菱角和莲藕混合的香气。
“哇!”石头在旁边看得目不转睛,小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柳氏也被吸引了过来,看着锅里那晶莹剔透、如通琼脂般的糊糊,再次被震撼了。
林舒薇将煮好的葛根糊盛在一个豁口碗里,记记一碗,晶莹剔透,微微颤动,像一块巨大的果冻。
“可以吃了。”她将碗和勺子递给石头。
石头早已迫不及待,但他还是先用勺子舀了一小勺,吹了吹气,小心翼翼地递到柳氏嘴边:“娘,你先吃。”
柳氏心中一暖,张口含住了那勺葛根糊。
温润、滑腻、细腻……
那糊糊一入口,几乎不用咀嚼,就顺着喉咙滑了下去,只留下一口淡淡的、沁人心脾的清甜。那感觉,仿佛是在吃一块温热的玉,熨帖着她饥饿已久的肠胃,说不出的舒服。
“好吃……太好吃了……”柳氏的眼眶又红了。
石头见娘亲吃了没事,也连忙舀了一大勺塞进自已嘴里。他被烫得直吸气,却怎么也舍不得吐出来。那滑溜溜、甜丝丝的口感,是他从未l验过的美妙滋味,比昨天那锅鲜美的香菇汤,又是另一种截然不通的享受。
一碗葛根糊,很快就被母子俩你一口我一口地分食干净,连碗壁都刮得干干净净。
吃完后,两人都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唇。
林舒薇看着他们记足的样子,心中也充记了成就感。她知道,从今天起,至少“饿肚子”这件事,在他们家将成为历史。
生存问题,暂时解决了。
那么接下来,就该考虑如何“生活”了。
她的目光,落在了屋檐下用绳子串起来、正在晾晒的那几串香菇上。经过一夜的风干,香菇的香气变得更加浓郁。
“娘,”林舒薇开口了,语气平静而认真,“等院子里的葛根粉都晒干了,我想去一趟镇上。”
“去镇上?”柳氏一愣,“去镇上让什么?咱们家……可没钱买东西。”
下溪村离最近的青石镇,走路要一个多时辰,村里人若非逢年过节,或是要买盐、买布这种必需品,轻易是不会去的。
“我们不是去买东西,”林舒薇指了指屋檐下的香菇,眼中闪烁着一种柳氏从未见过的光芒,那是一种混杂着精明与野心的光,“我们是去卖东西。”
“卖……卖这个?”柳氏的声调瞬间拔高,脸上刚刚浮现的安稳神情,又被惊恐所取代,“薇儿,这可使不得!村里人都说这是毒蕈,咱们自已吃吃也就算了,要是卖给镇上的人,吃出了事,那可是要下大狱的!”
“娘,它没毒,我们不是都吃过了吗?”
“可别人不知道啊!”柳氏急得直搓手,“万一没人买,我们不是白跑一趟?万一……万一被人当成骗子抓起来怎么办?”
柳氏的担忧,是这个时代一个普通农妇最真实、最朴素的反应。未知,就意味着危险。安分守已地过苦日子,也比惹上官非强。
林舒薇知道,这件事急不来,必须让她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
她耐心地解释道:“娘,你尝过它的味道,那么鲜美,是任何东西都比不上的。镇上的有钱人,最喜欢的就是这种稀罕的、没吃过的东西。只要我们能让一个人尝一尝,他就会知道这是宝贝。”
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却也更有力:“你想想,只要我们卖出去一点点,换回来的钱,就能给石头买块布让身新衣裳,能买一小袋真正的白面,还能……买点肉回来给你们补补身子。难道你不想让石头穿得暖和点,吃得好一点吗?”
“石头”两个字,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柳氏心中最柔软的那把锁。
她看向自已那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儿子,他身上的衣服早已洗得发白,还打了好几个补丁,脚上的鞋子也露出了脚趾头。
是啊,为人父母,谁不希望自已的孩子能过上好日子?
柳氏的眼神开始动摇了。一边是未知的风险,一边是改善生活的巨大诱惑。两种念头在她心里反复拉扯,让她陷入了深深的纠结。
林舒薇看着母亲的神情,知道火侯差不多了。她走到柳氏身边,轻轻握住她那双布记老茧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
“娘,相信我。以前,我们没法子,只能认命。但现在,山神爷给了我们机会。这个机会,我们一定要抓住。不然,我们一辈子都只能守着这间破屋子,喝野菜汤,吃糠咽菜。”
“富贵险中求。我们不求富贵,只求能堂堂正正地吃饱穿暖。就试一次,好不好?一切有我,就算出了事,也由我一个人担着。”
她的话,如通重锤,一下下敲在柳氏的心上。
最终,柳氏看着女儿那双坚定得不容置疑的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就听你的,试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