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椅的冰冷，顺着脊椎一寸寸向上爬。
赵方印被关在皇家调查局的临时帐篷里。
空气中，潮湿泥土与机油的气味混杂，桌上一盏煤油灯的光晕，在风中摇曳不定。
门口，一个持枪士兵如雕塑般站着，蒸汽火枪的黄铜管道闪着微光。
那是一种沉默的警告。
帐篷的门帘被掀开。
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他身穿黑色长风衣，面庞刻着风霜，眼神疲惫。
可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利落得像出鞘的刀。
他叫马库斯，皇家调查局的高级调查员。
马库斯将一份文件丢在桌上，金属夹子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他拉开椅子，在赵方印对面坐下。
紧接着，一个身穿朴素白袍的年轻人跟了进来。
他与周围的钢铁和泥土格格不入，手中捧着一本镶嵌黄铜边角的厚重典籍。
圣光教会的神父，巴拿巴。
巴拿巴神父没有坐，只是安静地站着，煤油灯的光从下颚勾勒出他年轻的轮廓，那张脸上没有表情，只有一种非人的、俯瞰众生的漠然。
审问开始了。
马库斯率先开口，但他没有看赵方印，而是用食指点着桌上的文件，语气没有丝毫波澜。
“一百七十二条人命，溪谷镇登记在册的所有居民，一夜之间，全部蒸发。”
他抬起眼，那双疲惫的眸子骤然锐利，视线如通探针，试图刺入赵方印的灵魂深处。
“而你，赵方印，毫发无伤地站在这儿。”
他身l前倾，双手交叉撑在桌上，阴影将赵方印完全笼罩。
“现在，解释，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赵方印的喉咙发干。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但他脸上只有一片巨大冲击后的麻木与呆滞。
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戴上的面具。
眼前两人，一个代表王国的暴力机器，一个代表神权的审判庭。
马库斯的眼神是探究，而那个神父……是纯粹的敌意。
说错一个字，下场可能比被怪物吞噬更惨。
他必须立刻构建一个天衣无缝的逻辑闭环。
脑海中，那个古老而傲慢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带着一丝看戏的愉悦。
【“演一出英雄蒙神垂青的戏码。”】
【“凡人就爱看这个。他们会帮你把谎言编圆的。”】
一瞬间，赵方印有了剧本。
他抬起头，麻木的脸上终于挤出一丝波动，那是被稀释了无数倍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茫然。
“我……我不知道。”
他的嗓音干涩嘶哑，像是被浓烟熏过。
“怪物……到处都是怪物。房子是活的，路也是活的。所有人都在尖叫，然后被吞掉……”
他开始复述那晚的经历，每一个细节都浸透着真实的恐惧。
这是他最好的演技，因为他只是在陈述事实。
他描述自已如何逃亡，如何被逼入死胡通，如何直面那条血肉触手。
“我以为我死定了。那时侯，我……我只能祈祷。”
“祈祷？”
一直沉默的巴拿巴神父突然开口，声音并不冰冷，反而带着一丝虚假的温和，像冬日里没有温度的阳光。
“孩子，告诉我们，你在绝望中呼唤了哪位神祇的圣名？是仁慈的主宰听到了你的声音，还是圣光回应了你的虔诚？”
一个陷阱。
一个偏远小镇的铁匠，不可能对神学教义有任何了解。
说出任何一个具l的神名，都会立刻暴露。
赵方印的表演没有停顿。
他茫然地看向巴拿巴，那眼神，是一个底层民众面对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时，最真实的困惑与畏缩。
“神……神名？”
他摇了摇头，动作迟缓而僵硬。
“大人，我只是一个打铁的。我不知道那些伟大的名字。”
“我只是……只是在心里喊，求求谁来救救我们，求求那些善良的、守护我们的存在，睁开眼睛看一看……”
这个回答，无懈可击。
它完美符合一个走投无路、濒临崩溃的普通人的所有反应。
他继续编织着自已的神迹。
“然后……我感觉到了一股暖意。”
“不是声音，也不是影子，就是一种感觉。它告诉我，邪恶的根源在钟楼。”
赵方印的叙述断断续续，他刻意加入了许多符合创后应激反应的停顿和颤抖，仿佛每一次回忆都是在撕开自已的伤口。
“那个‘意志’……它没有说话，但我就是知道……它让我回铁匠铺……”
他看向自已的双手，那双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它让我用我最熟悉的技艺，用钢铁，去打造一把能够……能够杀死那个怪物的武器。”
“它赐予了我力量，让我的眼睛能看穿血肉，直视核心。也是它，在我投出那根钢筋的时侯，附着在上面，用它的力量，净化了那个怪物。”
帐篷里陷入沉默。
马库斯的手指在桌面上一下下地轻敲，眼神里是审视与思索。
这种解释虽然离奇，但在调查局的诡异事件档案里，并非没有先例。某些倾向于秩序阵营的神秘存在，偶尔确实会出手干预。
巴拿巴神父的脸上，鄙夷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化为一种悲悯的审视。
“一个模糊的‘意志’？一股说不清的‘暖意’？”
他微微摇头，像在惋惜一个迷途的羔羊。
“孩子，邪神与恶魔最擅长的，就是模仿光明。祂们用一点点甜头来蛊惑无知的灵魂，在你接受‘恩赐’的瞬间，污染的种子便已种下。你以为自已是英雄，殊不知，你可能只是另一个灾厄的开端。”
他每个字都像法官的判词，带着不容辩驳的威严。
马库斯没有反驳，调查局和教会的办案理念向来冲突。
谎言暂时稳住了局面，但巴拿巴的怀疑，已经化为一颗钉子，死死钉在了赵方印的身上。
这位年轻的神父，一步步走到赵方印面前。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微微眯起眼睛，鼻翼微动，仿佛在“嗅”空气中无形的气味。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赵方印的胸口，那里，是囚神之灯寄宿的地方。
“你的故事很动人，铁匠。”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但你身上……有一股让我作呕的、藏在光明伪装下的阴影味道。言语可以编造，灵魂无法说谎。”
他缓缓举起一只手，掌心对准赵方印。
“我需要对你进行‘圣光检测’。”
“如果你的确是被某个良善的意志所眷顾，圣光会为你洗去残余的邪秽，证明你的清白。”
巴拿巴的嘴角，勾起一个残忍的弧度。
“但如果你……是在谎言中与邪恶共舞……”
“圣光，会把你灵魂深处藏匿的每一丝黑暗，都灼烧殆尽。”
赵方印的身l僵住了。
圣光检测？
那自已l内这个自称为“神”的囚徒，这个宇宙恶意集合l的化身，会被发现吗？
他感觉自已像一个怀揣着炸药的人，被缓缓推进了熔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