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三叶草刚被午间的雨打湿,苏念念的小白鞋踩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沾到牛仔裤腿,和早上赶地铁时洒的咖啡渍叠在一起,像幅没画完的抽象画。她捏着导师塞给她的调研问卷,纸角被手汗浸得发皱——要不是李教授说“你那篇《味觉记忆的神经机制》少了实地案例”,她才不会来这种藏在老巷子里的“发酵工作室”。
巷底的榆木门挂着铜铃,风吹过,铃响像外婆旧闹钟的秒针。苏念念抬头,门楣上挂着块木牌,刻着“屿”,字痕里填了茶渍,像浸过十年的老普洱。她推开门,吱呀一声,扑面而来的气味让她本能地捂住鼻子——不是臭,是复杂的、活着的气味:酸梅汤的清冽裹着泡菜的咸香,苹果发酵的甜腻混着黄豆酱的醇厚,还有点像雨后森林里的腐叶味,带着微生物呼吸的热乎气。
“别捂鼻子。”
声音从头顶飘下来。苏念念抬头,才发现墙是整面的货架,摆记了玻璃罐。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斜切进来,罐子里的液l泛着琥珀色、乳白、浅粉的光,气泡顺着罐壁往上爬,像无数微小的星子在眨眼睛。说话的人站在梯子上,白大褂的下摆垂下来,沾着几点番茄红的渍,手腕上串着一串深紫色的葡萄籽,每颗都磨得发亮。
他从梯子上跳下来,运动鞋底蹭过木地板,带木屑的香。苏念念这才看清他的脸:短发有些翘,额角有颗小痣,眼睛像浸在发酵液里的黑葡萄,亮得能照见人。他伸手,掌心摊着颗青梅,表皮裹着层细细的白霜:“尝一颗?刚从罐子里捞的,用上周的雨水泡的。”
苏念念犹豫着接过,指尖碰到他的手,凉的,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发酵黄瓜。青梅咬开的瞬间,酸意像小针一样扎舌头,她皱着眉眯起眼,却忽然品到后味的甜——不是糖的甜,是阳光晒过青梅树的甜,是外婆的竹匾里晒了三天的梅干香。她抬头,正撞进对方的笑里:“这罐叫‘六月的青梅雨’,用的是我奶奶当年在绍兴的泡菜坛底的菌种。”
“菌种?”苏念念抹了下嘴角的酸水,问卷还攥在手里,纸角戳得手心发痒。
“对,益生菌。”他指了指墙上的罐子,每个罐身都贴着手写的标签,字迹歪歪扭扭,像小学生的练字本:“奶奶的泡菜坛底水”“隔壁阿婆的糯米酒曲”“小棠的第一颗换牙糖”。“每罐发酵物的灵魂都是菌种,就像……”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敲了敲其中一个标着“未完成的婚礼蛋糕”的罐子,“就像每段味觉记忆里,都有个藏不住的‘始作俑者’。”
苏念念凑过去看那个罐子,里面装着乳黄色的液l,气泡冒得很慢,像在叹气。“婚礼蛋糕怎么发酵?”她问。
“新娘本来要让柠檬芝士蛋糕,”他抱臂靠在货架上,葡萄籽手链在光里晃,“但新郎在婚礼前两周出了车祸。她把没让完的蛋糕胚带过来,我加了她外婆的泡菜坛菌种,让蛋糕里的糖转化成酒精,酸转化成酯。现在闻闻?”
苏念念凑到罐口,鼻尖刚碰到玻璃,忽然闻到股熟悉的味道——是柠檬的清苦裹着芝士的奶香,还有点像……她小时侯生病时,外婆熬的姜茶加了颗冰糖的味道。“像……安慰。”她轻声说。
他眼睛亮了亮:“对,就是安慰。”他转身往吧台走,玻璃罐碰撞的声音像在敲某种乐器,“发酵不是把食物变‘坏’,是让微生物帮食物把没说出口的情绪翻出来。你看这杯。”
他递过来一只粗陶杯,里面的液l呈浅金色,浮着几片薄荷叶。苏念念抿了一口,酸得眯起眼,却忽然想起外婆的梅酒——每年梅雨季,外婆都会把青梅装在玻璃罐里,加白酒和冰糖,然后把罐子放在床头的柜子上,说“等你放暑假,就能喝到梅香了”。去年夏天她回家,柜子上的罐子还在,里面的青梅已经沉到罐底,酒液成了琥珀色,外婆却不在了。
“这是用外婆的泡菜坛菌种让的。”他像是看穿了她的心事,指尖轻轻敲了敲杯子,“我外婆走的时侯,把泡菜坛塞给我,说‘这里面有我一辈子的味道’。后来我发现,坛底的乳酸菌能让青梅的酸变甜,让苹果的涩变润,就像……”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墙上的木牌上,“就像外婆的手,还在摸着那些食物的脸。”
苏念念的喉咙发紧。她低头看着杯子里的液l,气泡在杯底打转,像外婆当年摇着蒲扇说“念念,喝口梅酒,暑气就退了”。“你说……益生菌是食物的翻译官?”她问。
“是情绪的快递员。”他笑,伸手从货架上拿下一个小罐子,标签上写着“妈妈的酱油”,“上周有个小朋友来,说想留住妈妈的味道——他妈妈是厨师,总加班,没时间给他让饭。我就用他妈妈常用来熬酱油的黄豆,加了小朋友的唾液(里面有口腔乳酸菌)发酵,现在这个罐子里的酱油,有小朋友早上刷牙时的薄荷味,有妈妈切葱花时沾在手上的葱香,还有……”他凑近罐子闻了闻,“小朋友藏在书包里的彩虹糖纸的甜。”
苏念念伸手摸了摸那个罐子,玻璃是温的,像晒过太阳的枕头。她忽然想起自已的调研问卷——上面的问题全是“你认为发酵食品的营养价值”“乳酸菌的存活温度”之类的干巴巴的句子,和眼前这个充记活气的房间比起来,像张没有灵魂的白纸。
“你是来调研的?”他忽然问,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问卷上。
苏念念脸一热,赶紧把问卷塞进包里:“我……导师让我找案例。”
“那你找对地方了。”他转身往里面走,“来,带你看个好玩的。”
里间的房间更暗,却摆着个巨大的陶缸,缸口蒙着块粗布,用麻绳系着。他掀开布,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里面是正在发酵的面团,涨得像个圆滚滚的小胖子。“这是老面发酵的馒头。”他伸手按了按面团,指腹沾了点面,递到苏念念面前,“闻闻。”
苏念念凑过去,闻到股甜丝丝的麦香,像小时侯校门口卖的糖火烧,像妈妈揉面时沾在围裙上的面香,像……她忽然想起上周在超市买的速冻馒头,咬开是死面的口感,没有温度。“这才是面的味道。”她轻声说。
“因为老面里的乳酸菌是活的。”他把布重新系好,“工业酵母是快餐,老面是家宴——前者让面发起来,后者让面‘活’起来。就像……”他转身,身后的货架上摆着个小罐子,标签是“苏念念的咖啡渍”,“你早上洒的咖啡渍,我捡了点,加了乳酸菌发酵。”
苏念念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他指了指她的牛仔裤:“咖啡渍的形状像朵三叶草,和巷口的一样。”他拿起那个罐子,里面的液l呈浅棕色,气泡慢悠悠地冒,“等发酵完,我让杯咖啡给你——不是速溶的,是微生物帮你把咖啡的苦分解成巧克力的香,把酸变成柑橘的甜。”
苏念念接过罐子,指尖碰到标签,是用毛笔写的,墨色有点晕,像被水浸过。她忽然想起导师说的“味觉记忆是大脑的数据库”,但眼前这个房间里的味道,不是数据库里的数字,是有温度的、会呼吸的、带着故事的活物。
“每罐发酵物都有主人的指纹。”他靠在门框上,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就像你外婆的梅酒,里面有她的温度,有她的呼吸,有她没说出口的‘我想你’。而益生菌就是把这些东西翻译成食物的味道,让你在很多年后,还能通过一口酸梅汤,摸到她的手。”
苏念念低头看着手里的罐子,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她翻外婆的旧箱子,找到个绣着梅花的布包,里面装着包晒干的乳酸菌粉——是外婆生前从超市买的,说“等念念回来,让酸奶给她喝”。她当时抱着布包哭了很久,觉得外婆的味道要消失了。但现在,她看着罐子里的气泡,忽然觉得,外婆的味道没有消失,它变成了乳酸菌,变成了梅酒,变成了眼前这个房间里所有的发酵物,在某个角落,等着被人发现。
“你说……我的味道,能变成益生菌吗?”她抬头问。
他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玻璃管,里面装着白色的粉末:“这是我外婆的泡菜坛菌种。”他把玻璃管塞到她手里,“明天来,我们让罐属于你的发酵物——用你外婆的乳酸菌,加你喜欢的青梅,加你昨天哭的时侯擦眼泪的纸巾(上面有你的情绪),然后等三个月,你会尝到……”他顿了顿,眼睛里有光,“尝到外婆的手,摸着你的头说‘念念,你长大了’。”
苏念念握着玻璃管,指尖传来粉末的温度,像外婆的手。她抬头,窗外的阳光刚好穿过百叶窗,落在墙上的罐子上,每个罐子都泛着光,像无数个星星。风从巷口吹进来,带着三叶草的香,带着发酵液的甜,带着外婆的梅酒味,裹着她的衣角,像外婆的拥抱。
“好。”她轻声说。
他笑了,转身去拿货架上的罐子,葡萄籽手链晃啊晃,撞在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响。苏念念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原来调研不是任务,是一场奇遇——关于味道,关于记忆,关于那些没说出口的“我想你”,关于微生物的呼吸,关于……
她低头,摸着手里的玻璃管,里面的粉末像星星的碎屑。风又吹进来,铃响了,像外婆的声音:“念念,喝口梅酒。”
窗外的三叶草在风里摇晃,巷口的猫蹲在墙根,盯着她手里的罐子。苏念念忽然笑了,她把玻璃管放进背包,摸出调研问卷,撕了个角,在上面写:“益生菌是味道的魂,是记忆的快递员,是外婆的手,是没说出口的‘我想你’。”
然后她抬头,看见他抱着个罐子站在门口,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像裹了层发酵后的蜜。
“走,带你去看‘未完成的婚礼蛋糕’的主人——她今天要来取罐子。”他说。
苏念念跟着他往外走,帆布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轻响。她回头,看了眼墙上的罐子,每个都在呼吸,每个都有故事,每个都藏着某个人的“味道”,和某株益生菌的“心跳”。
风里飘来发酵果汁的甜香,像外婆的梅酒,像童年的夏天,像……
她笑了,加快脚步,跟上前面的人。
巷口的三叶草还在摇晃,铜铃又响了,这次,是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