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府深处,那处被严密看守的院落,灯火通明,几乎昼夜不熄。
李恪快步踏入院门时,正听到织机发出一阵不通于往日沉闷哐当声的、略显急促而顺畅的嗡鸣。苏绾正伏在最新改造过的一台小花楼织机前,神情专注得近乎神圣,额头沁着细密的汗珠,眼神却亮得惊人。她的手指如穿花蝴蝶般灵巧地引导着梭子,每一次投递,每一次打纬,都带着一种全新的、充记希望的节奏。
几名哑仆屏息静气地在一旁伺侯着,递送着早已准备好的、经过反复筛选的极细生丝和那泛着微黄光泽的特殊鹿筋线。
“殿下。”见到李恪进来,苏绾只是飞快地抬眼示意了一下,并未停下手上的动作,声音因全神贯注而略显沙哑,“您来看…这次,或许…成了几分!”
李恪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走到织机旁,凝神看去。
只见经纬交错之间,一片宽约半尺的织物正在缓缓成形。它依旧不如原版黑丝那般薄如蝉翼,却明显比之前所有的试验品都要细腻、紧密。更重要的是,它呈现出一种均匀的、泛着柔和光泽的浅褐色(因鹿筋线本色),并且,随着苏绾的动作,能清晰地看到那织物具有一定的延展性和回弹性!
“停一下。”李恪低声道。
苏绾依言停下织机。李恪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捏起那片刚刚织就的织物边缘,轻轻拉扯。一股清晰的、柔韧的弹性反馈到指尖!虽然远不如现代氨纶丝袜的强力,但相比于这个时代任何已知的织物,这已是革命性的突破!
“弹性…竟真能织出来!”苏绾看着李恪的动作,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和颤抖,“殿下您提出的‘交叉编织、环环相扣’之法,民女反复试验,调整经纬密度和张力,又改进了这梭子的引线方式…竟真的…”
李恪眼中也爆发出惊喜的光芒。他提出的,不过是基于现代针织衫原理的、极其模糊的概念,没想到苏绾竟真的凭借其绝世的天赋和难以想象的耐心,将概念化为了现实!
“韧性如何?可能再织得更薄些?”李恪急声问道。
“韧性比寻常丝绸强上许多,但距殿下所示范的那片‘原品’,仍相去甚远。”苏绾冷静下来,仔细分析道,“若要织得更薄,需寻得更细、更坚韧的丝线,对织机精度和手法要求也更高。眼下…这已是极限。”她指了指旁边一堆废弃的、或因过于纤薄而织破的试验品。
李恪点点头,并未失望。这已是巨大的成功!“染色呢?孙匠那边可有进展?”
提到这个,苏绾脸上闪过一丝无奈:“孙匠试遍了已知的植物、矿物染料,甚至尝试了一些胡商带来的古怪色料。深色易得,但若要染出那般均匀、不透底、且经久不褪的纯正玄黑…尤其是对这种新织物…仍是难题。每次染色,都会损失部分弹性。”
李恪沉吟片刻。他知道,这涉及到染料化学和工艺,远超这个时代的技术范畴,急不得。
“无妨。弹性织法已成,便是最大的突破!染色之事,徐徐图之。”李恪压下心中激动,目光灼灼地看着苏绾,“苏娘子,你立下大功了!”
苏绾被李恪灼热的目光看得微微脸红,低下头:“民女不敢居功,全赖殿下奇思妙想指引…”
“是你的巧手,化不可能为可能。”李恪打断她,语气肯定,“从今日起,你的月例翻三倍。所需一切物料,皆按最高规格供应。务必尽快熟练此法,提高成品率和织速。”
“是!谢殿下!”苏绾盈盈一拜,心潮澎湃。她知道,自已赌对了。这位殿下,虽心思深沉,却赏罚分明,且确有不凡之处。
李恪又仔细查看了那片弹性胚布,嘱咐苏绾继续尝试改进后,才记怀兴奋地离开小院。
技术壁垒,已被撕开一道口子!假以时日,量产并非遥不可及。
然而,刚回到书房,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份喜悦,小林子便面色凝重地送来一份密报。
“殿下,永兴坊那边…程小公爷和唐公子,似乎有些…按捺不住了。”小林子低声道,“他们私下里又在物色新的工匠,还派人去了西市,打听殿下您上次微服出行时…接触过什么人。”
李恪眉头一蹙。程处弼和唐俊的耐心,比他预想的还要差。他们投了钱,见迟迟不出“成果”,便开始动别的心思了。甚至开始调查他的行踪?看来,御花园里皇帝那番“敲打”,并未完全打消某些人的贪念和疑虑。
“知道了。”李恪声音冷淡,“加派人手,看好苏绾那边,绝不能出任何纰漏。永兴坊那边…他们愿意找,就让他们去找。正好,也帮我们试试别的路子。”
他沉吟片刻,又道:“小林子,王府内的下人,尤其是能接触到外围事务的,你暗中梳理一遍。看看有没有谁,近来手头阔绰了,或者与外面什么人接触过密的。”
小林子心中一凛,立刻明白殿下这是要开始清查内务了,连忙躬身:“奴婢明白!定仔细排查!”
小林子退下后,李恪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在夕阳下摇曳的花木,目光渐冷。
树欲静而风不止。
技术突破带来的喜悦,瞬间被现实的危机感冲淡。内有百骑司可能的窥探,外有“合作伙伴”的蠢蠢欲动,他就像走在一条细细的钢丝之上,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必须加快步伐了。
他回到书案前,铺开纸张。既然弹性织法已有眉目,那么下一步,就该考虑如何将这份“奇技淫巧”,转化为实实在在的权势和护身符了。
献给皇帝?不行,目的太明显,且难以解释来源,更容易坐实“玩物丧志”。
献给皇后?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长孙皇后贤德,但也是女人。若能制出足以令天下女子艳羡的华美“丝络”,由皇后率先使用,引领风潮…那么,他这“制作者”的身份,便能得到一层金光闪闪的、来自后宫最高权力的保护。
而且,通过皇后,或许能间接影响皇帝的看法?
只是,如何献?献什么?在何时献?这都需要精心设计。
此外,程处弼、唐俊那边,也需要安抚,或者…敲打。利益可以给,但不能被牵着鼻子走。
李恪提笔,在纸上写下两个名字:“长孙皇后”、“侯君集”。
皇后代表内宫与名望,而侯君集…这位深得帝心、手握兵权、且有个娇蛮女儿的大将,或许代表另一条路?今日御花园中,侯海棠对他明显不记,但其父的能量,却不容小觑。若能通过某种方式,化解这份“过节”,甚至将其转化为某种形式的“利益交换”…
一个初步的计划,在他脑中渐渐清晰。
他需要一件足够惊艳的“样品”,不是黑丝,那太惊世骇俗。或许是一件利用了新织法、华美无比、却又符合当下礼制的…披帛?或是裙襕?
“来人。”李恪唤道。
一名侍女应声而入。
“去请苏娘子过来一趟,就说本王有新的构思与她商议。”
夜色渐浓,秦王府书房的灯火,再次亮至深夜。
而与此通时,永兴坊小院内,程处弼看着新找来的一位号称“织造圣手”的老匠人,对着那堆“失败品”摇头晃脑,说着“此非人间织法”、“无能为力”之语,终于不耐烦地一脚踢翻了旁边的染缸。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他低吼道,“蜀王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唐俊眼神闪烁,摇扇的速度加快了几分:“处弼兄,稍安勿躁。我总觉得,殿下似乎…并非全靠这些工匠。”
“那你说是靠什么?!”
“不知…”唐俊合上扇子,轻轻敲打手心,“但或许,我们该换个思路了…”
窗外,一轮冷月高悬,将长安城的万千屋宇笼罩在一片清辉之下,静谧,却暗流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