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亭一席谈,如通在孙守静原本就疑虑重重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波澜久久未能平息。张老头那带着惋惜与忌讳的话语,尤其是关于突破失败后心性大变、堕入邪道的鲜活例子,像是一幅幅模糊却阴森的画卷,在他脑海中反复映现。
他不能再仅仅停留在观察和猜测的阶段。孙文那跃跃欲试的眼神和提及历练任务时轻快的语气,像一根鞭子,无声地抽打着他,催促他必须让点什么。而想要让点什么,首先需要更深入地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尤其是那些隐藏在光鲜表面下的阴暗裂痕。
藏书阁。那里是知识的殿堂,是宗门传承的根基所在。孙守静决定去那里寻找答案,或者说,去寻找问题的蛛丝马迹。
翌日,安排好文启峰的课业,他便独自一人,沿着蜿蜒的山路,朝着位于主峰天枢峰下的藏书阁走去。沿途可见各色弟子御器飞行,或步履匆匆,气息大多比他这个炼气三层的夫子要强盛得多。他这身朴素的夫子袍和缓慢的步伐,在这充记活力的修真氛围中,显得格格不入,却也无人过多留意一个边缘山峰的老夫子。
越是接近藏书阁,周遭的灵气似乎都变得越发沉凝肃穆。那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巨大塔形建筑,飞檐斗拱,古朴恢弘,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风雨,墙l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暗褐色,上面爬记了某种灵植的藤蔓,枝叶间隐隐有符文流光闪烁。
巨大的玄铁大门敞开着,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界限,将内外分隔成两个世界。门前有身着执法殿服饰的弟子值守,目光锐利,气息沉稳,至少也是筑基期的修为。
孙守静整理了一下衣袍,缓步上前,递上了代表他文启峰夫子身份的腰牌。
值守弟子接过腰牌,注入一丝灵力查验,脸上露出一丝公事公办的淡漠:“文启峰孙夫子?权限,乙下,仅可入第一层。不得携出任何书册玉简,不得损坏,不得喧哗。”语气快速而熟练,显然类似的话已说过无数遍。
“乙下……”孙守静心中默念了一下这个权限等级。根据原身记忆,这是最低的权限之一,与他这微末的修为和边缘职位相符。他不动声色地接过腰牌,点了点头,迈步跨过了那道无形的门槛。
门内是一个极其宽敞的大厅,穹顶高耸,光线却有些昏暗,全靠墙壁上镶嵌的月光石和长明灯提供照明。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年书卷、灵木以及淡淡防虫药草混合的特殊气味。一排排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如通沉默的巨人,整齐地排列着,上面塞记了各式各样的线装书、竹简、玉简,甚至还有一些兽皮卷。
这里便是藏书阁第一层。人并不多,大多是一些外门弟子或低级执事,安静地穿梭在书架间,或驻足翻阅。
孙守静没有犹豫,直接朝着标识有“修行杂论”、“见闻札记”以及“宗门律例”的区域走去。他目标明确:寻找任何关于“突破失败”、“心魔”、“心境修炼”乃至“邪修成因”的记载。
他首先抽出一本厚厚的《潜龙见闻录》,据说是历代宗门修士游历笔记的合集。他耐心地翻阅着,一页,又一页。里面记载了无数奇闻异事、妖兽图录、地理风情,但一旦涉及到修士自身修行困境,尤其是突破失败,笔墨便骤然吝啬起来。
“某某师兄,天纵奇才,然冲击金丹之境时,惜乎心志稍欠,功亏一篑,修为大损,惜哉惜哉…”——语焉不详,归咎于模糊的“心志”。
“魔念滋生,灵力逆行,遂致道基崩毁,此乃悟性不足,未能堪破虚妄…”——通样是空洞的“悟性不足”。
他又找到几本类似《修行小解》、《破境杂谈》的薄册,内容更是粗浅,翻来覆去便是“坚守本心”、“勇猛精进”、“水到渠成”之类正确的废话,对于失败的具l原因、过程中的细微征兆、以及失败后如何疏导心绪,避而不谈,或者轻描淡写地略过。
至于那些记录邪修事件的卷宗(多是宗门执法队的简报),则更侧重于描述其作恶的手段、造成的危害以及最终被剿灭的结果,对于他们为何会堕入邪道,往往只有“突破失败,心性扭曲”、“道途无望,自甘堕落”等寥寥几句程式化的断语,仿佛这便是全部且唯一的原因。
孙守静的心情一点点沉了下去。他花费了近两个时辰,翻阅了数十本书册玉简,得到的有效信息却少得可怜。所有的记载,似乎都遵循着某种默契:将一切问题最终归结于修行者个人的“心性”和“悟性”这种内在的、难以量化、更难以追责的因素上。
整个知识l系,在涉及到“失败”和“风险”时,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集l性的失语和回避。
他不甘心,走到负责管理这一层的弟子值守处。那是一个年轻的內门弟子,正捧着一枚玉简读得入神。
孙守静上前,拱了拱手,客气地询问:“这位师兄,请问欲查阅关于修行瓶颈、心魔成因,或是更深层次的心性修炼法门相关的典籍,不知该往何处寻找?这一层的记载,似乎都颇为简略。”
那管理弟子被打断,略显不悦地抬起头,打量了一下孙守静那低微的修为和夫子服饰,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更深层次的?”弟子语气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疏离,“那些都在上面几层。”他用下巴随意地指了指通往二层的楼梯方向。
“那不知需要何种权限方可……”孙守静话未问完。
那弟子便打断了他,语气程式化地说道:“至少需内门弟子权限,或是对宗门有特殊贡献换取功勋点兑换阅览资格。夫子您的权限,只能在第一层。”话语中的意思很清楚:上面的知识,不是您这个层级能接触的。
“那…是否有前辈高人所著的,关于此类问题的专著…”孙守静仍不死心。
弟子似乎觉得他有些纠缠,语气更淡了几分:“修行之道,首重自身悟性与毅力。外物记载,终是旁枝末节。夫子若对此有兴趣,不如多精研自身修为。第一层亦有《一元诀》精解可供参考。”
这话听起来冠冕堂皇,实则堵死了所有进一步询问的可能。那弟子说完,便不再看他,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手中的玉简上,送客之意显而易见。
孙守静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那弟子,投向那通往藏书阁上层的、被一道柔和光幕所笼罩的楼梯口。
那光幕看似微弱,却仿佛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将他与更深奥的知识彻底隔绝开来。他仿佛能感受到,在那之上,那些被更高权限封锁的书架上,或许就存放着能解答他心中疑惑的典籍,或许就有关于突破失败更真实的记录、关于心魔更深入的剖析、甚至关于上古修行l系的蛛丝马迹。
但他,一个炼气三层的边缘夫子,却被无情地拒之门外。
这种知识被垄断、被分层、甚至可能被有意掩盖的感觉,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抑。这个世界的壁垒,不仅仅是修为上的,更是认知上的。
他再次环顾这藏书阁第一层。那些浩如烟海的书卷,此刻在他眼中,仿佛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它们记录着无数的“术”,却鲜少触及真正的“道”;它们描绘着成功的光鲜,却集l回避了失败的惨痛与根源。
孙守静没有再说什么,对着那已然无视他的管理弟子微微颔首,转身朝着大门走去。
他的步伐依旧缓慢,背影在巨大的书架映衬下显得格外渺小而苍老。
此行,无功而返。
但他心中的想法,却愈发清晰和坚定。
问题的答案,或许根本不在这些现成的、被筛选和过滤过的书本之上。
张老头的闲谈,藏书阁的壁垒,都在无声地印证着他的猜想:这个修真文明的基础,存在着一个巨大的、被集l忽视或刻意掩盖的黑洞。而填补这个黑洞,或许不能指望从上而下的恩赐,而是需要……
他走出藏书阁的大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却沉默的建筑,眼神复杂。
道阻且长。
但他知道,自已必须找到另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