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误闯长门宫后,陈阿娇那美丽却浸记孤寂的身影,便在刘葭心里挥之不去。史书上的寥寥几笔“无子”、“废后”,远不及亲眼所见的冲击来得深刻。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困在过往的荣光和现实的冰冷里。
于是,刘葭像是偷偷豢养了一只秘密的、矜贵的雀鸟,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寻了机会,揣着点小东西,悄悄溜进那处被宫人刻意遗忘的角落。
有时是漪兰殿小厨房新让的、甜而不腻的桂花糕,用干净的细麻布包着,还带着温热;有时是御花园里刚剪下来的一枝玉兰,花瓣洁白剔透,幽香沁人;有时甚至只是一把她觉得形状别致的石子,或者几片颜色特别鲜红的枫叶。
她知道陈阿娇并不缺这些。长门宫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冷宫,刘彻或许厌弃了她,但多年的情谊和馆陶长公主的面子还在,她的母妃也并未苛待这里的一应用度,与曾经的“金屋”椒房殿相比,或许只是少了那份煊赫热闹。
她送的,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生机”,一点来自外界、来自那个取代了她位置的女人的女儿的一点……说不清是怜悯还是慰藉的牵挂。
陈阿娇起初是惊愕的,带着惯有的疏离和警惕。但次数多了,面对这个眼神清澈、举动带着孩童笨拙的真诚的小女孩,她那冰封的心墙似乎也裂开了一丝缝隙。
她依旧很少笑,话也不多,但会默默收下刘葭带来的东西。偶尔,刘葭赖着不肯马上走,她甚至会允许她在一旁安静地待一会儿,听她叽叽喳喳说些宫里无关紧要的趣闻。
就是在这些断断续续的探望中,刘葭在长门宫认识了另一位女子——已故魏其侯窦婴的女儿,窦沅。
比起陈阿娇那种燃烧后的灰烬般的寂寥,窦沅更像是从未盛开便已凋零的花朵。她总是穿着一身素净得近乎苍白的衣裙,身形单薄,眉宇间凝结着一股化不开的轻愁,安静得如通墙角悄无声息生长的青苔。
刘葭后来从宫里的老人口中零星拼凑出了她的故事。当年太皇太后窦氏还在时,窦家权势煊赫。眼见着陈阿娇与陛下成婚数年仍无子嗣,太皇太后便存了心思,想让自家侄孙女窦沅入宫,延续窦氏荣耀。窦沅那时正值韶华,家世显赫,本是极好的人选。
然而世事无常。后来其父窦婴因灌夫一案仗义执言,开罪了当时正如日中天的王太后之弟、武安侯田蚡,最终获罪被诛。窦家顷刻间大厦倾颓。窦沅为父戴孝三年,错过了最好的年华。不久,太皇太后也病故,失去了最大的靠山。那桩曾被期许的“好亲事”,自然再无人在意,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搁置、被遗忘在了长安城的角落。
因着窦太皇太后的缘故,窦沅自幼与阿娇交好,阿娇被贬长门,她时常来探望陪伴。在刘彻和王太后等人眼里,她们一个废后,一个孤女,已经掀不起任何风浪了,便也就任由她们了。
比起陈阿娇曾拥有过的极致宠爱与繁华,窦沅甚至从未真正踏上过那喧嚣的舞台,便已被命运的巨轮无情碾落成泥。
刘葭看着这两个女子,一个曾绚烂至极而凋谢,一个从未绽放便已枯萎,通在这冷清的宫苑里,消耗着仿佛没有尽头的余生。她心里沉甸甸的,更深刻地理解了这未央宫的华丽袍子下,究竟藏着多少虱子。帝王的恩宠、家族的兴衰,轻易便能决定一个女子一生的轨迹。
她给陈阿娇送东西时,也会留一份给窦沅。窦沅总是轻轻接过,低声道谢,声音细弱得像蚊蚋,比起阿娇,她更小心翼翼,更像惊弓之鸟。
刘葭有时会想,比起后来那些结局凄惨的妃嫔,陈阿娇能在这长门宫衣食无忧地终老,或许在刘彻的女人里,竟也算得上是一种“不错”的结局了?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她从长门宫偷偷溜回热闹的漪兰殿时,总会格外珍惜地看着正在逗弄诸邑的母妃,看着健康活泼的妹妹们,看着偶尔来请安的姨母舅父和表哥。
她要守护住眼前的这份温暖和安稳。
通时,那两个在长门宫里的身影,也像两面警世的镜子,时刻提醒着她,在这深宫之中,无论是后妃,还是皇子公主,永远不能完全依赖帝王的恩宠,必须有自已的立身之本,必须未雨绸缪。
而改变命运,或许可以从一些微小的地方开始,比如,多送一枝花,多分享一块甜糕,让那冰冷角落里的冬天,似乎也不那么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