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二十八年的夏天来得猝不及防,庐州的雨刚歇,日头就毒得能晒化路面的泥疙瘩。李家小院的石榴树开记了红花,蝉在枝头扯着嗓子叫,里屋传来婴儿细碎的咿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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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鸿章已经记百天了。
按磨店乡的规矩,孩子百天得办
“百岁酒”,更要紧的是把名字敲定在族谱上。可李殿华前些日子随口定下的
“李鸿章节”,竟惹出了点小风波。
这天一早,李殿华的堂弟李殿魁就揣着袋炒花生来了。他蹲在石榴树下剥着花生,嘴里含糊不清地劝:“哥,这名字太扎眼了!‘鸿鹄之志’‘文章华国’,咱就是个乡下教书的,哪担得起这么大的名头?”
李殿华正给晒谷场上的私塾先生们分西瓜,闻言皱了皱眉:“名字就是个念想,盼孩子有出息罢了,怎么就担不起?”
“念想也得分轻重!”
李殿魁把花生壳往地上一扔,声音拔高了些,“前村张秀才给儿子起名‘登科’,结果考了三年连个童生都没中,村里人背地里都笑他心比天高。咱李家虽说祖上阔过,可到咱这辈早平实了,别惹人家笑话。”
这话戳中了李殿华的心思。李家祖上确实出过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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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时有个祖先让过兵部尚书,可那都是几百年前的老黄历了。到了他父亲这辈,就只剩几亩薄田,若不是自已苦读多年考了个秀才,在乡里连说话的分量都没有。
正琢磨着,院门外传来脚步声,是磨店乡的老族长李老太爷来了。这老爷子活了七十多岁,见过的世面多,族里的大事小情都得听他的主意。李殿华赶紧迎上去:“老太爷,您怎么来了?快屋里坐。”
李老太爷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进了院,目光直勾勾落在里屋的方向:“听说你给二孙子起了个大名字?我来瞧瞧。”
进了屋,周氏正抱着李鸿章喂奶。小家伙吃饱了,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天花板,小手还抓着周氏的衣襟。李老太爷凑过去端详了半天,点头道:“这孩子眉眼周正,是个有福气的模样,就是名字得再斟酌。”
“老太爷也觉得‘鸿章’太大了?”
李殿魁赶紧插话。
李老太爷没理他,转而问李殿华:“你给老大起名‘瀚章’,是盼他学问如海;给老二起‘鸿章’,是盼他能成大事?”
“是。”
李殿华老实点头,“我这辈子就这点能耐,想让儿孙能走得远些。”
“走得远是好事,但得一步步来。”
李老太爷敲了敲拐杖,“咱读书人讲究‘厚积薄发’,名字太张扬,反而容易折了孩子的福气。不如先起个乳名,学名缓一缓,等孩子大些看了品性再说?”
这话正合李殿魁的心意,他连忙附和:“老太爷说得对!乳名贱些好养活,叫‘小蛮子’‘狗剩’都行!”
周氏怀里的李鸿章像是听懂了似的,突然
“哇”
地哭了起来。周氏赶紧拍着哄:“咱不叫那些,咱有正经名字。”
李殿华看着哭闹的儿子,心里犯了难。他既想坚持自已的期许,又怕真像族长说的那样
“折了福气”。这时,他想起自已年轻时读过的《史记》,突然有了主意:“不如乳名叫‘渐甫’?‘渐’是循序渐进,‘甫’是男子的美称,既稳当,又藏着‘鸿渐于陆’的意思。”
李老太爷眼睛一亮:“这个好!‘鸿渐’出自《易经》,‘鸿渐于干,鸿渐于磐’,一步一步往上走,比直接喊‘鸿章’踏实多了。”
李殿魁也没话说了,挠挠头笑道:“还是哥有学问,这名字听着就舒坦。”
风波就这么平息了。百岁酒那天,乡邻们都来道贺,对着抱着孩子的李殿华打趣:“李老爷,这小‘渐甫’将来定能像名字似的,一步步往上走!”
李殿华抱着儿子,笑得合不拢嘴。他悄悄在儿子耳边说:“渐甫,爹给你起的学名是‘鸿章’,你可得争气,别辜负了这两个字。”
怀里的李鸿章似乎听懂了,小手抓了抓他的胡须,咯咯地笑了起来。
没人知道,这个乳名
“渐甫”
的孩子,将来真的如
“鸿渐”
之名般步步登高,从庐州乡下走到了京城朝堂,走到了世界舞台。只是那
“鸿章”
二字承载的,不仅是家族的期许,还有一个王朝的风雨飘摇
——
这重量,此时的李殿华想不到,连襁褓中的李鸿章自已,更想不到。
夏天的阳光透过石榴树的枝叶,在李鸿章的小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打了个哈欠,在父亲的怀里沉沉睡去。院外的蝉还在叫,磨店乡的日子依旧平淡,可
“鸿章”
这两个字,已经悄悄在时光里埋下了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