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
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脚上那双半旧的棉鞋,鞋底薄得像纸。
寒气顺着脚底板一个劲儿地往上钻。
两条腿冻得发麻,跟不是自已的一样。
深一脚浅一脚。
每一步都像是在泥潭里拔萝卜,费老鼻子劲。
回头望去。
赵家沟那几户人家透出的微弱灯光,早被风雪搅成了模糊一片。
影影绰绰,像个吃人的怪兽蛰伏在黑暗里。
王金花那杀猪般的嚎哭和恶毒的咒骂,似乎还在耳边嗡嗡响。
“克夫克子的扫把星!”
“冻死你饿死你!”
“老天爷开开眼,收了这祸害!”
林晚狠狠啐了一口,混着冰碴子的唾沫砸在雪地里,瞬间没了影儿。
(内心:老不死的!嚎吧!咒吧!看谁先死!我林晚,这辈子爬也要爬出你们赵家的火坑!)
她不再看身后。
咬着牙,梗着脖子,顶着能把人掀翻的北风,继续往前挪。
目标很明确——前方风雪里那点稍微亮堂些的光晕。
是公社集镇上唯一能落脚的地方,公社招待所。
前世她被赶出赵家。
像条丧家犬一样在公社窝棚里蜷过几天。
又冷又饿,差点没熬过去。
这次,她兜里有钱!
有粮票!
她要去招待所!
她要睡有顶的屋!
哪怕是最便宜的大通铺!
风雪像是跟她作对。
越往公社走,风越大。
卷起的雪粒子打在脸上,跟小石子儿似的。
肚子又不争气地“咕噜噜”叫唤起来。
声音大得在风雪里都听得见。
一股子酸水直往上冒,烧得喉咙发干。
饿!
饿得前胸贴后背!
胃里像是有只手在使劲抓挠,火烧火燎的难受。
(内心:不行……得垫巴点东西……不然真走不到地方就得趴下……)
她停下脚步。
费力地腾出一只手,哆哆嗦嗦地去摸怀里那个旧布包。
手指头冻得不听使唤,摸索了半天才从布包角落里抠出个硬邦邦的东西。
拿出来一看。
是个拳头大小、冻得梆硬的杂粮窝窝头。
颜色灰黄灰黄,掺了不少麸皮。
一看就剌嗓子。
这是早上出门前。
嫂子偷偷塞给她的,说是怕她路上饿。
当时她心里憋着股气。
又想着到了赵家总能吃上口热乎的,就没吃,随手塞布包里了。
没想到,现在成了救命的干粮。
林晚看着手里这冻得跟石头蛋子似的窝窝头,心里说不出啥滋味。
前世,就是这半个窝窝头的情分。
让她在最后被赶出赵家时,还拖着病l给娘家送过几次钱粮。
结果被哥嫂当成理所当然,最后也寒了心。
(内心:人情冷暖……呵……)
她没犹豫太久。
也顾不上干净埋汰。
把窝窝头凑到嘴边,用冻得发麻的牙齿,狠狠地啃下去!
“嘎嘣!”
一声脆响!
窝窝头纹丝不动。
牙倒是被硌得生疼,一股子冰碴子味儿直冲脑门。
林晚吸了口冷气。
把窝窝头拿开,哈了几口热气上去。
白色的雾气瞬间被风吹散。
她又试着用牙去磨,一点点,一点点地啃。
冻硬的窝窝头渣子混着冰碴,剌得嗓子眼生疼。
干得直剌(lá)喉咙,噎得她直翻白眼。
她赶紧抓了把干净的雪塞嘴里。
冰凉的雪水混着粗糙的窝窝头渣子,硬生生地往下咽。
那滋味儿,又冷又硬又剌嗓子。
难吃得让人想吐。
可一股实实在在的热气,还是顺着食道,艰难地落进了空空如也的胃里。
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内心:能吃下去,就能活!)
靠着这半个冰疙瘩似的窝窝头吊着劲儿。
林晚总算在天彻底黑透、风雪更大之前,挪到了红星公社集镇的边缘。
那点指引方向的光晕,来自路边一座孤零零的红砖平房。
门口挂着个掉了漆的木牌子:红星公社招待所。
昏黄的灯光从门缝和糊着旧报纸的窗户里透出来,在风雪夜里显得格外温暖诱人。
林晚站在招待所那扇漆皮斑驳的木门前,踌躇了一下。
她低头看了看自已:
一身刺目的、脏污的红嫁衣。
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
脸上冻得青白,沾着雪沫子。
脚上的棉鞋湿了大半,冻得硬邦邦的。
怀里抱着个破藤箱,活脱脱一个逃难的。
(内心:这副样子……能让我住吗?兜里有钱……应该……能吧?)
她深吸一口气。
鼓足勇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一股混合着劣质烟味、汗味、霉味和一点炉火暖气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
屋里光线昏暗。
只有一盏度数很低的灯泡悬在屋顶中央。
不大的门厅里摆着张掉了漆的木头柜台。
后面坐着一个裹着臃肿旧棉袄、围着灰色毛线围脖的中年妇女。
正就着灯光低着头织毛衣。
听见门响,她撩起眼皮,懒洋洋地瞥了一眼。
这一瞥,那妇女织毛衣的手就顿住了。
她上下打量着林晚这身装扮和她怀里寒碜的藤箱。
眉头立刻皱了起来,眼神里毫不掩饰地透出嫌弃和警惕。
“干啥的?”
妇女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干巴巴的,没啥温度。
林晚被那目光刺得有些不自在。
但还是挺直了背脊。
尽量让自已的声音听起来平静:“通志,住店。要……要最便宜的铺位。”
“介绍信呢?”
妇女放下毛衣针,朝她摊开手。
语气理所当然。
林晚心里咯噔一下。
介绍信?
她一个刚被逼着“冲喜”不成、拿着断亲书跑出来的新寡,上哪儿去弄介绍信?
王金花不撕了她就不错了!
“我……我没带介绍信。”
林晚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窘迫,“通志,通融一下行吗?我有钱,有粮票。”
“没介绍信?”
妇女的嗓门顿时拔高了八度。
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脸上的嫌弃更浓了,“没介绍信你住什么店?当招待所是你家炕头啊?谁知道你是干啥的?流窜犯还是盲流?走走走!赶紧走!别在这儿杵着!”
她不耐烦地挥着手,像是驱赶苍蝇。
一股凉气从林晚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外头的风雪还冷。
前世那种走投无路、被所有人嫌弃驱赶的绝望感,瞬间又涌了上来。
(内心:不行!不能就这么被赶出去!冻死在外面吗?)
“通志!”
林晚的声音猛地提高!
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急切。
她往前一步,手忙脚乱地去掏怀里那个旧布包,“我真有钱!你看!我有钱有粮票!我多给钱行不行?我就住一晚!就一晚!”
她慌乱地把布包拉开一道口子。
露出里面厚厚一沓花花绿绿的钞票和粮票。
那妇女看到钱票,眼神闪烁了一下。
但随即又板起了脸,语气更加严厉:“有钱了不起啊?没介绍信就是不行!这是规定!懂不懂?赶紧出去!再不走我叫人了啊!”
她作势要站起来。
林晚的心沉到了谷底。
规定……
这冷冰冰的两个字,像两扇沉重的大铁门,把她隔绝在温暖的屋子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