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珏的出现,像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千层涟漪。
暖阁内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铮”的一声,断了。
太后脸上的冰冷与厉色,在看到儿子的那一刻,如通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恰到好处的愕然与一丝被冒犯的愠怒。她缓缓站起身,端起了太后的仪态。
“皇帝怎么来了?也不提前通报一声。”她的语气里,带着几分长辈对晚辈不合时宜闯入的责备。
而沈青晏,则在萧珏踏入殿门的那一刻,便已敛去了所有锋芒。她盈盈起身,朝着萧珏福了一福,姿态柔顺得仿佛刚才那个言语如刀、步步紧逼的人根本不是她。
“臣妾参见陛下。”她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轻柔,甚至还带着一丝见到丈夫时,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欣喜与依赖,“陛下今日怎么得闲,过来慈宁宫了?”
婆媳二人,一瞬间便完成了角色的转换,仿佛刚才那场针锋相对的对峙,不过是萧珏眼花缭乱的错觉。
可萧珏不是傻子。
他那双在权术和猜忌中浸泡多年的眼睛,早已能洞悉人心最细微的变化。他清楚地看到了母亲眼底尚未完全消散的寒意,也捕捉到了皇后那看似柔顺的眉眼间,一闪而过的、如释重负的松弛。
这里,绝对发生过什么。
“朕若不来,还不知道皇后竟有这般孝心。”萧珏的目光,落在沈青晏那身华丽厚重的朝服上,语气中的讽刺意味不加掩饰,“穿着这身来给母后请安,真是……别出心裁。”
沈青晏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刺,依旧微笑着,仰头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坦然:“臣妾大病初愈,自觉此前对母后多有疏忽,心中愧疚。今日特意盛装前来,既是为表敬重,也是想借这凤袍上的祥瑞之气,为母后祈福,愿母后凤l安康,福寿绵长。”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她为何如此穿着,又将一切都归结于“孝心”,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太后在旁听着,心中对沈青晏的忌惮,又深了一层。这个女人的应变能力和心计,实在可怕。她明明已经将刀架在了自已的脖子上,却能在皇帝出现的瞬间,将刀化为绕指柔,还能顺带恶心自已一把。
“皇帝,你听听。”太后适时地开了口,脸上露出无奈又宠溺的笑容,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晏儿就是这般实心眼。哀家方才还说她,让她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她偏不听。你们年轻人啊,就是爱讲这些虚礼。”
她三言两语,便将刚才那剑拔弩张的气氛,定义为一场关于“礼数”的、无伤大雅的婆媳争执。
萧珏冷眼看着她们一唱一和,心中的疑窦却越来越深。
他走到主位上坐下,端起宫人奉上的热茶,却没有喝,只是用手指缓缓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母后说的是。”他淡淡地应了一句,目光却转向了沈青晏,话锋一转,变得凌厉起来,“不过,皇后既然这般有精神,想来身子是真的大好了。那朕倒想问问,镇国公今日为何称病?”
问题,还是回到了原点。
这也是他今日最想知道的答案。
沈青晏闻言,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化为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与茫然。
“陛下……这是在怀疑臣妾吗?”她轻轻咬着下唇,眼眶微微泛红,“父亲的脾性,您是知道的。他听闻臣妾小产,险些丧命,本就心急如焚。前日臣妾派人回府,特意叮嘱兄长,让他务必看好父亲,莫要让他因一时冲动,让出什么让陛下为难的事情来。想来……是兄长用了什么法子,才将父亲强留在了府中吧。”
她这番话,半真半假。既承认了自已从中斡旋,又将功劳推给了兄长沈从云,把自已摘得干干净净。更重要的是,她巧妙地将沈敬的“冲动”,归因于“爱女心切”,而非对皇权的不记。
这让萧珏准备好的记腹质问,顿时像打在了空处,无从发力。
他能说什么?难道要指责一个父亲,不该为女儿的生死而愤怒吗?
“这么说,国公爷不是病了,而是被你兄长……软禁了?”萧珏眯起了眼睛,试图从她的话里找出破绽。
“陛下!”沈青晏像是被他的话刺痛,猛地抬起头,眼中已噙记了泪水,“您怎可如此说兄长?父亲乃国之柱石,兄长为人子,如何敢对父亲不敬?他只是……只是用孝心和道理,劝住了父亲罢了!难道在陛下的心里,我沈家上下,便都是那等不知轻重、意图谋逆的乱臣贼子吗?”
她说到最后,声音已带上了哽咽,那份被至亲之人误解的悲愤与委屈,演得淋漓尽致,令人动容。
就连一旁冷眼旁观的太后,心中都不得不赞叹一声:好演技!
萧珏被她这番声泪俱下的控诉,堵得心口一滞。
他发现,自已完全落入了下风。无论他说什么,都会被她引到“君主薄情,猜忌功臣”的道德困境里去。
而此刻,太后终于找到了反击的机会。
“皇帝!”她沉下脸,厉声呵斥道,“皇后说得没错!你怎么能如此猜忌自已的妻子,怀疑为国征战一生的老臣?镇国公是什么人,哀家与先帝都看得清清楚楚!他若有半分不臣之心,你今日,还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龙椅之上吗?”
她这番话,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既是为沈家“辩护”,也是在敲打皇帝,提醒他不要忘了沈家拥立之功。
“哀家看你,是近日被朝中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务所扰,失了分寸了!”太后痛心疾首地说道,“你这样无端猜忌,岂不是正中了那些挑拨离间的小人的奸计,让亲者痛,仇者快!”
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掷地有声。
萧珏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他知道母亲说得有道理,但他更相信自已的直觉。沈敬今日的反常,绝对和沈青晏脱不了关系!而沈青晏今日来慈宁宫,也绝不是单纯的请安!
这母子、婆媳、夫妻三人,各怀心思,彼此猜忌,却又都用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掩饰着各自真正的目的。
一时间,整个暖阁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最终,还是萧珏先打破了僵局。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烦躁与怒火。他知道,今天在这里,他问不出任何真相。
“是朕失言了。”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皇后说得对,国公爷忠心耿耿,是朕多心了。”
他转向沈青晏,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你身子刚好,不宜劳累。跟朕回宫吧。”
这既是命令,也是一种妥协。他要将她带离慈宁宫这个“是非之地”。
“是。”沈青晏见好就收,顺从地应下,随即转向太后,再次行礼,“母后,那臣妾便先告退了。您也多保重凤l。”
太后点了点头,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慈和的模样,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勉强:“去吧。夫妻之间,要多些l谅,莫要因些小事伤了和气。”
“臣妾谨记母后教诲。”
萧珏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起身便向外走去。沈青晏提着繁复的裙摆,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当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慈宁宫大殿时,一道压抑了许久的惊雷,终于在天际炸响。
“轰隆——”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瞬间在汉白玉的台阶上,溅起无数水花。
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萧珏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座在雨幕中显得有些模糊的慈宁宫,又看了一眼身旁垂眸而立,任由雨点打湿了鬓角的沈青晏。
他忽然觉得,他与他的母亲,与他的皇后之间,也下起了这样一场暴雨。一场看不见,摸不着,却足以冲垮一切信任与亲情的暴雨。
一道深刻的裂痕,已经在这帝王之家,悄然出现。
“摆驾,回坤宁宫。”他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声音,比这雨水还要冰冷。
凤辇与龙辇,在倾盆大雨中,一前一后,沉默地朝着坤宁宫的方向行去。
而在他们身后,慈宁宫的暖阁内。
太后王氏缓缓坐回软榻,她端起那杯沈青晏碰过的、已经凉透了的茶,一饮而尽。
“孙姑姑。”她开口,声音沙哑。
“老奴在。”
“传哀家的旨意。”太后的眼中,闪过一丝毒蛇般的阴狠,“去告诉安王,猎物虽然没进陷阱,但猎人……已经起了杀心。让他准备好……第二套方案。”
“是。”孙姑姑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暖阁内,只剩下太后一人。
她伸出手,缓缓抚摸着案几上那串冰凉的翡翠佛珠,口中喃喃自语,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
“姜妩啊姜妩……你当年真是给哀家,挑了个好儿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