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曜永熙三年,苏州河的春汛刚过,清晨的码头还浸在没散透的雾里。
六岁的沈清辞缩在码头旁的石阶上,身上穿着件洗的发白且过大的蓝布衫,过长的袖子被他小心翼翼的攥在手里,露出的的手腕雪白,细的像根棍子,他怀里紧紧揣着个布包,包里是母亲苏婉临终前塞给他的东西——半块磨的光滑的白玉佩。
苏婉临终前还有一句反复叮嘱的话回荡在年幼的沈清辞耳边,“阿辞,好好活下去,不要相信沈家人。”
“爹,我们还要等多久啊?”沈清辞仰起头看向站在他面前的男人,那是他的父亲——沈敬鸿,江南沈氏的嫡长子,也是母亲口中的沈家人。
沈敬鸿此刻正望着雾蒙蒙的河面,青灰色的衣袍下摆被河风吹起,没有半点暖意。
“快了,再等等。”沈敬鸿没回头,声音透过雾传来。
沈清辞哦了声,不敢多问,他睁着大眼睛看着雾,想起母亲也是在这样的雾天走的,母亲躺在床上,拉着他的手反复说:“别信沈家人。”,他不明白,爹也是沈家人啊,为什么不要相信。
在母亲去世后,爹就将他从城郊的偏院接出来,一路带到苏州码头,说要带他去个“好地方”。
可这码头除了来往的船只和一群搬着麻袋走来走去的船夫,什么都没有,怎么都不像“好地方”,沈清辞的肚子从到达码头时就咕噜咕噜的响,他好几次看向沈敬鸿,想表示他饿了,但话咽在嘴边,终究是没有说出来,他的直觉告诉他,沈敬鸿现在没有心情管他饿不饿。
雾渐渐散去,露出清澈的河面,太阳在河面上洒下一片金辉。
沈敬鸿终于转过身,皱着眉头,蹲下身,眼底布记了红血丝,他看着沈清辞,想伸手摸摸他的头,却只是替他理了理衣襟。
“阿辞。”沈敬鸿的声音压的极低,“爹等会要去办件急事,你乖乖待在这里,不要乱跑,知道吗?”
“爹要去哪里,阿辞不可以一起去吗?我很听话的,不会惹麻烦。”沈清辞睁着大眼睛看着他,眼底记是困惑。
沈敬鸿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只避开他的目光,看向无尽的河,“爹要办的事不方便带着你,你乖乖的坐在这边的石阶上等着爹,爹很快回来的。”,他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你要是饿了,就去不远处的摊子买两个包子吃,你乖乖的啊。”
沈清辞捏着手里冰冷的铜板,呆呆着看着面前的沈敬鸿,心里莫名的有点心慌,他觉得自已此刻必须要说点什么,将怀里的玉佩攥的更紧了些,低头小声说:“爹,你要快点回来,阿辞一个人呆在这里怕……”
沈敬鸿的喉节动了动,眼睛泛红,像是在隐忍着什么,他转过身,像要逃走一般快步走,沈清辞察觉到了,猛的抬头看向他,只见沈敬鸿越走越快,最终混入码头的人群里,消失不见。
“爹!”沈清辞站起身,追着他的方向喊了句,最终飘散在风中,没得到任何回应。
码头上的人越来越多,那些搬麻袋的船夫忙的脚不沾地,小贩的吆喝声越来越大,吵的人耳朵疼。
沈清辞乖乖的坐在石阶上,看着沈敬鸿消失的方向,一动不动。
一炷香过去了,没见沈敬鸿的身影。
又过了半个时辰,还是没见到人。
太阳渐渐升到了头顶,河面上的雾彻底散开来了,沈清辞额间渗出汗液,他的肚子饿急了,却舍不得拿手里捏着的铜板去买包子,这是他爹给他的,他怕他跑去买包子后,他爹就找不到他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始终不见沈敬鸿的人影,沈清辞坐不住了,跑向人群,逢人就问,“你见过我爹吗?”
可是没人理他,有的人匆匆走开,有的人赶他去一边,嫌他挡路,还有船夫扛着麻袋不耐烦把他推到地上,“哪来的小野种,别挡道!”
沈清辞摔倒在地上,布包里的玉佩掉落出来滚进泥水,他赶忙去捡,小心翼翼的用袖子擦干净上面的污渍,连掉落在地上的铜板都没管。
玉佩还带着温热,沈清辞突然想起母亲说的话,“别信沈家人。”
爹爹是沈家人,爹骗了他,他不要自已的,不会在回来了。
沈清辞强忍的眼泪终于忍不住的掉了下来,他哭喊着“爹”,豆大的泪珠滴落在玉佩上,小小的沈清辞坐在泥泞的地上,声音越来越小,只剩下抽噎,他感觉自已浑身冰冷,像被人丢进了身后的苏州河一样,喘不过气。
他的哭喊声,没能喊来沈敬鸿,他现在才清晰的意识到,他不仅没有娘了,现在连爹也没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粗糙的手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沈清辞抬起头,记脸泪痕,他看到一个老汉,穿着粗布,皮肤黝黑,手上记是老茧,身后停着一只小渔船,上面还晒着几张渔网。
“小娃娃,你爹娘呢?”老汉声音温和,带着一丝怜惜。
沈清辞抿了抿嘴,没说话,只是在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后,将怀里的玉佩揣的更紧了些,母亲说过,不要胡乱相信别人。
老汉看出来沈清辞的警惕,语气更加温和,“小娃娃,我不是坏人,我叫老周,是这河上的船家。”,他掏出一个麦饼,递给沈清辞,还揪了一小块放进嘴里,“饿了吧?吃点东西吧,你看,没毒的。”
麦饼的香气飘进沈清辞的鼻子,肚子忍不住的咕噜了两声,他耳朵红了点,压了压肚子,看了看麦饼,犹豫片刻,摇摇头,表示拒绝。
老周没有再劝说,放下麦饼,坐在他身边,看着那艘小渔船,“我在这撑了三十几年的船,很少见你这样的小娃娃,皮肤白净,一看就和这里格格不入,你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啊?”
沈清辞还是不说话,只是又开始掉眼泪,老周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背,没再问,不过也没走,默默坐在一旁陪着他。
码头的行人一批换一批,在太阳西斜后,人渐渐少了起来,沈清辞的肚子饿的发疼,他已经快一天没吃饭了,他看了看放在一旁的麦饼,又看了看沈敬鸿消失的方向,忍不住的拿起麦饼,小心的尝了一口,麦饼已经有点发硬了,但吃起来很香甜。
一旁的老周看他终于吃东西了,开口问,“娃娃,你叫什么名字啊?”
“沈清辞。”他小声回答。
“那我叫你阿辞好了。”老周点点头,“你要是没地去的话,就跟着我吧,我这还缺个船上收网的,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饭吃。”
沈清辞抬起头,看着老周,老周的眼睛很亮,带着善意,不像爹一样,躲躲闪闪。他很想拒绝,但想到母亲说的“活下去。”,又看了看手里的玉佩,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老周露出个爽朗的笑,站起身,朝他伸出手,“走!跟我上船,以后我就是你爷爷了。”
沈清辞一只手攥玉佩,一只手牵着老周的手站了起来,走向那艘小渔船。渔船晃了晃,他扶了扶船舷,看向苏州码头,还有沈敬鸿消失的方向——那是他被丢弃的地方,也是他新生活开启的地方。
母亲的话回荡在耳边,“好好活下去,别信沈家人。”,他记住了,他现在牢牢记住了。